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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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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永徽三十七年,暮春。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似一块浸了墨的湿绒布,沉甸甸地罩在长安城上空。
烬合宫的琉璃瓦在昏暗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檐角铜铃被狂风卷得乱响,一声声撞在人心上,细碎又刺耳。
不多时,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先是稀疏几点,转瞬便连成密不透风的雨幕,将整座皇宫浇得一片狼藉。
宫道两侧的白玉栏杆下,文武百官身着簇新的朝服,齐齐跪伏在泥泞里。
玄色朝服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脊背,勾勒出或佝偻或挺拔的身形,却无一人敢抬头。雨声太大,掩去了呼吸声,只余下一片死寂,唯有远处传来的钟鼓声,沉闷地回荡在雨雾中,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与新时代的开启。
“陛下驾到——”
尖细的唱喏声穿透雨幕,像是一道惊雷劈下。
跪伏的众人身躯齐齐一震,头颅埋得更低,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明黄色的御驾从殿内缓缓驶出,十二名内侍抬着鎏金步辇,脚步稳如磐石,任凭雨水打湿衣袍,也未晃动分毫。
步辇之上,斜倚着新帝谢砚深,先帝的第四子,时年二十六岁。
一身玄色龙袍极为考究,领口袖口绣着暗金色的五爪龙纹,龙鳞用金线细细勾勒,在昏暗光线下仍隐隐泛着光泽。衣料是极难得的云锦,垂坠感极佳,顺着他的身形自然滑落,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姿挺拔。
只是他斜倚在软枕上,右手支着下颌,左手随意搭在膝头,指尖苍白,唇色却艳得惊人,像是上好的胭脂点过一般,与他苍白的面色形成鲜明对比。
这便是世人皆知的“短命美人太子”。
自幼年起,谢砚深便以“体弱”闻名。
宫廷内外,谁都知道四皇子常年汤药不断,连春日里都要裹着厚厚的狐裘,稍一吹风便会咳嗽不止,更别提习武骑马。
可此刻,他端坐在步辇上,任凭风雨吹打,墨发被雨水濡湿,几缕贴在额角,却不见半分狼狈。
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着,眼尾上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目光扫过下方跪伏的百官时,竟让人觉得有股无形的压力,从雨幕中沉沉压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
百官叩首,额头磕在泥泞的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谢砚深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看着下方。
他的视线掠过丞相颤抖的背影,掠过太尉紧攥的拳,最后落在人群后方,那个身着紫色公服的身影上——齐国公,严裘渊。
齐国公今年五十有余,须发已有些花白,却依旧精神矍铄。
他跪在最前排,脊背挺得笔直,叩首时动作标准,却不见半分敬畏。
谢砚深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丹凤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冷意,随即移开,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众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起身,躬身肃立,雨水顺着朝服下摆滴落,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谢砚深缓缓坐直身体,龙袍随着他的动作展开,暗金龙纹在雨水中仿佛活了过来。
“先帝骤崩,国事未竟,”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沙哑,像是因悲伤过度而虚弱,“朕承先帝遗诏,登基为帝。自今日起,改元‘景和’,望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朝拜。
内侍总管李德全适时上前,尖着嗓子唱喏:“吉时到,请陛下登太极殿受宝!”
十二名内侍抬着步辇,稳步走向不远处的太极殿。
殿门早已敞开,里面燃着百盏宫灯,暖黄的光透过雨幕望去,竟有几分虚幻的暖意。
殿内铺着明黄色的地毯,从殿门一直延伸到龙椅之下,两侧站着持剑的禁军,甲胄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谢砚深扶着李德全的手走下步辇,玄色龙袍下摆扫过台阶上的积水,溅起细微的水花。他脚步平稳,没有半分踉跄,若不是那苍白的面色,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位体魄康健的帝王。
可他偏要顺着世人的期待,走了两步便微微蹙眉,抬手按住胸口,轻轻咳嗽了两声。
“陛下当心龙体!”李德全立刻上前搀扶,声音里满是关切,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谢砚深摆了摆手,声音带着几分虚弱:“无妨,许是方才淋了雨,旧疾又犯了。”
这话落在殿外百官耳中,又坐实了“短命皇帝”的名头。
众人暗自叹息,新帝怕是也撑不了多久,大唐的江山,终究还是齐国公的囊中之物。
殿内,传国玉玺早已放在案上,由礼部尚书捧着。
谢砚深走上前,伸出苍白的手,指尖触到玉玺冰凉的玉质时,微微顿了顿。他能感觉到,殿外严裘渊的目光正透过雨幕,牢牢锁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与警告。
“请陛下接玺!”礼部尚书高声唱喏,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
谢砚深接过玉玺,入手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
他举起玉玺,对着殿内众人,缓缓说道:“朕定当不负先帝所托,不负天下百姓,守护大唐江山。”
话音落下,殿内殿外同时响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声势比之前更盛。
谢砚深将玉玺交给李德全收好,转身走向龙椅。
龙椅由纯金打造,在宫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却也冰冷得让人望而生畏。
他坐下时,故意放慢了动作——这龙椅,他等了六年,从二十岁弑兄开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今终于坐上,却不过是严裘渊手中的傀儡。
登基仪式持续了三个时辰,直到雨停云散,夕阳透过云层洒下金色的光芒,才宣告结束。
百官散去,谢砚深坐在龙椅上,看着空荡荡的大殿,眼底的漫不经心渐渐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寒意。
“陛下,齐国公在殿外求见。”李德全小心翼翼地禀报,大气不敢喘一口。
谢砚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那副虚弱的模样:“让他进来。”
齐国公严裘渊缓步走进殿内,身着紫色公服,腰束玉带,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老臣参见陛下。”
“国公免礼,”谢砚深的声音依旧沙哑,“今日登基大典,劳烦国公操劳,朕心有不安。”
严裘渊直起身,目光落在谢砚深身上,带着几分审视:“陛下乃九五之尊,江山社稷为重,些许操劳,老臣分内之事。只是陛下龙体欠安,日后朝中之事,若陛下力不从心,尽可交由老臣打理,陛下只需安心静养便是。”
这话看似关切,实则是在明目张胆地索要朝政大权。
谢砚深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感激的神色:“多谢国公体恤,朕确实体弱,日后少不了要麻烦国公。”
“陛下客气了,”严裘渊微微一笑,眼中却无半分暖意,“老臣今日来,是有一事要向陛下禀报。先帝骤崩,朝中人心浮动,老臣已命禁军加强宫城守卫,同时封锁了长安城的城门,以防有人趁机作乱。此外,老臣还举荐了几位官员,填补朝中空缺,名单已放在案上,还请陛下过目。”
谢砚深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案上的名单,上面的名字他大多认识,都是齐国公的心腹。
他拿起名单,故作仔细地看了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国公举荐的人,定是栋梁之才,朕准了。”
严裘渊眼中闪过一丝满意:“陛下英明。如此,老臣便不打扰陛下静养了,先行告退。”
“国公慢走。”
看着严裘渊离去的背影,谢砚深手中的名单缓缓攥紧,指节泛白。
他清楚,严裘渊这是在一步步架空他的权力,禁军、城门、官员任免……如今朝中大权,几乎全在齐国公手中。
若再这样下去,大唐用不了多久便会改姓严,天下百姓将陷入战乱之中,民不聊生。
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李德全。”谢砚深的声音冷了下来。
“奴才在。”李德全连忙上前。
“传朕旨意,明日起,朕要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所有奏折,先送御书房,再由你转交齐国公。”谢砚深缓缓说道,眼底闪过一丝算计。
严裘渊不会轻易放权,他只能先一步步试探,寻找机会。
李德全心中一凛,却不敢多问:“奴才遵旨。”
待李德全离去,谢砚深站起身,走到殿门口。
这条路注定艰难。
他要每天活在齐国公的监视之下,忍受他的屈辱,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他别无选择,为了大唐江山,为了天下百姓,也为了自己,即使万民唾弃,众叛亲离,他也必须走下去。
玉衫营的演武场铺着青石板,被暮春的雨洗得发亮,边缘还凝着未干的水珠。
场边的垂柳垂着新绿,风一吹,枝条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凉意。
演武场中央,溶月与执玉对立而站。
两人都穿着玉衫营的银白劲装,腰束墨色鸾带,长发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
溶月身形高挑,肩背挺得笔直,腰间悬着的短剑碎雪鞘上缀着的银铃,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
执玉稍矮些,眉眼间带着几分柔和,手中长剑青岚斜指地面,剑尖点在石板上,压出一点浅痕。
“最后一场,比剑。”场边的教头声音洪亮,穿透了营中隐约的风声,“点到为止,先夺对方兵器者胜。”
话音落时,溶月抬眼看向执玉,嘴角先勾了勾。
她们同入玉衫营七年,从初学时的笨拙磕碰,到后来一同在月下练剑、在灶房分食一块糕点,早是彼此最熟稔的姐妹。
执玉见她笑,眼底也漫开暖意,轻轻点头,算是回礼。
下一刻,两人同时动了。
执玉的青岚先出鞘,剑光如流萤,直刺溶月心口。
溶月不慌,侧身避开的同时,碎雪已从鞘中滑出,银亮的剑身在天光下映出一道冷弧,精准地格开了青岚。
两剑相撞,发出清脆的“铮”声,震得两人手腕微麻,却都没有退。
溶月脚步轻旋,如柳絮般掠到执玉左侧,碎雪剑尖一转,改刺为削,目标是执玉握剑的手腕。
执玉反应极快,手腕翻转,青岚剑身横挡,同时脚尖点地向后跃开,拉开半丈距离。两人动作利落,劲装扫过地面,带起细小的水花,银铃与剑鸣交织,竟有种别样的韵律。
又过了十余回合,溶月渐渐占了上风。
她的剑法偏野,带着几分不拘一格的凌厉,时而如鹰击长空,时而如兔起鹘落,尤其是她擅长的野射之技融入剑法,步伐变幻莫测,常常出其不意。
方才她故意卖了个破绽,引执玉出剑,待青岚刺来,她突然矮身,左手撑地,右腿扫向执玉脚踝,同时碎雪剑尖向上一挑——
“铮!”
青岚应声脱手,剑柄撞在石板上,弹了两下才停下。
溶月握着碎雪的手顿在半空,没有再向前。
她抬眼看向执玉,见执玉怔了怔,随即失笑,弯腰捡起青岚:“我输了。”
“承让。”
溶月收剑入鞘,银铃轻响,她走上前,伸手拍了拍执玉的肩,“你的‘流云式’又快了些,若不是我侥幸,今日未必能赢。”
执玉摇摇头,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是我技不如人。你这半年的剑术,又精进了不少。”
两人正说着,远处传来脚步声。
转头望去,只见书禾郡主的仪仗过来了——月白的帷帽,淡紫的宫装,身后跟着两名侍女,脚步轻缓地走在青石板上。
玉衫营的姑娘们连忙站直身子,齐齐行礼。
“参见郡主。”
书禾郡主抬手,声音温和:“免礼。”
她走到溶月与执玉面前,目光落在溶月身上,眼底带着几分赞许:“方才的比剑,我都看见了。溶月,你赢了。”
溶月垂手,躬身道:“全凭郡主与教头指点。”
“不必过谦。”书禾郡主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却沉了些,“明日卯时,你们随我入宫。新帝登基,齐国公设宴,要玉衫营的姑娘们献舞。”
这话一出,场边顿时安静下来。
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眼底都带着疑惑。
玉衫营是先帝设下的女子卫队,专司护驾,虽也学过礼乐歌舞,却从不是舞姬。
如今要她们去给新帝与国公献舞,总觉得有些别扭。
执玉抿了抿唇,终究没敢开口。
溶月却皱起了眉,往前一步,抬头看向书禾郡主,声音清亮:“姐姐,我们是执剑士,职责是护驾,为何要去献舞?”
她性子本就直率,又素来敬重书禾郡主,便直接问了出来。
场边的姑娘们都屏住了呼吸,连执玉都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别太莽撞。
书禾郡主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她看着溶月,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却只是轻声道:“这是圣旨。先帝崩后,新帝初立,齐国公说,需得有歌舞助兴,安稳人心。圣旨已下,不可违抗。”
“可——”溶月还想再说,却见书禾郡主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无奈。
她顿了顿,终究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书禾郡主又叮嘱了几句明日入宫的礼仪,便带着侍女离开了,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营门后,演武场才恢复了些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