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光之间的》千鸶

2、泡泡

　　十七岁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化不开的黏热。程鸿煊那时总买连体棒冰，美其名曰分享，结果通常是他自己蹲在篮球架底下啃完两根。汗水顺着少年突起的喉结滑进T恤领口，他时常望着操场边蔫头耷脑的绿化带幻想：这要是片水池该多好。

　　他水性极佳，小时候是市少年队的苗子，最爱一头扎进湛蓝的池水，屏住呼吸，直到肺叶抗议才猛地窜出水面，像鱼一样噗噜噜吐着泡泡，感觉全世界的烦闷都被吐了个干净。

　　那时的他，在同学里人缘不错，是那种会被围着问“新游戏通关没”的中心人物。他总会下意识凡尔赛一句：“早通关了。”然后收获一片“牛逼”的赞叹。

　　直到爸妈离婚的消息像一道闷棍砸下来，少年那点可怜的快乐瞬间清零，压力值直接爆表，身体很诚实地选择了——发烧。烧到浑身骨头缝都疼的时候，他迷迷糊糊觉得自己终于变成了一条鱼，只不过不是畅游的，而是条快要被煮熟的鱼，差点直接表演一个现场口吐白沫，被紧急送医才捡回一条小命。

　　青春期的悸动不是没有，像没熟透的青苹果，酸涩冒头又迅速被自卑压下去。

　　她在台上发光，他在台下发愣。觉得自己像被无形的手脚捆扎结实，“噗通”一声扔进深蓝海域，连泡泡都吐不出来一个。

　　五年后的现在，他依然在深蓝里下沉。

　　但这一次，徐鸿煊选择勇敢。

　　要像袁湘琴一样勇敢。

　　“勇敢！”程鸿煊昨晚睡前握着拳给自己打气，然后成功把“勇敢”诠释成了第二天顶着两颗硕大黑眼圈、差点迟到、在电梯口被温芷晴和夏梦琪抓个正着。

　　夏梦琪也是企划部的一员。她长得灵巧可爱，瓜子脸、小翘鼻、樱桃唇，瘦瘦小小的，还有一双自带眼线的猫眼，看上去很俏皮，十足的小猫相。

　　温芷晴和夏梦琪听说了昨天的事，两个人不谋而合地起了八卦的念头。

　　“让我猜猜……”夏梦琪嘴里叼着袋装豆浆，眼神像侦探一样扫过程鸿煊那堪比熊猫的黑眼圈，语气幽幽：“你昨天去技术部，是不是见到什么……震撼你一整年的人了？”

　　程鸿煊煊手里的文件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耳垂红到耳尖，像被蒸熟的虾。

　　“就、就送个文件……”他蹲下去捡文件，恨不得把脑袋塞进文件夹里。

　　温芷晴慢悠悠啜了口咖啡，突然福至心灵：“哦——是见到文经理了吧？”

　　“哗啦——”刚捡起的文件又撒了一地。

　　“老实交代！”

　　程鸿煊结结巴巴地把昨天送文件的乌龙和最后遇见文经理的事说了。

　　半晌，夏梦琪嘴角一勾，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吃瓜表情，猛地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却掷地有声：“你，是不是对文经理一见钟情了？”

　　程鸿煊感觉自己脑瓜子“嗡”的一声，他嘴巴张张合合，试图发出点“啊哈哈今天天气不错”的声音蒙混过关，但脑海里猛地蹦出昨晚立志要“勇敢”的自己。

　　于是，他视死如归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承认：“……嗯。你们觉得我这样的人喜欢她，会是一种困扰吗？”

　　夏梦琪被他的直球打得愣了两秒，随即露出“哇塞这年头居然还有这种纯情品种”的惊奇表情。她摸着下巴，客观评价：嗯，脸是帅的，就是气质憨了点，但收拾收拾绝对拿得出手。不过……

　　然后她冷静地对比了一下，一个傻乎乎的新人实习生，跟那位履历光鲜、能力超群、颜值还顶天的文经理？

　　夏梦琪表情瞬间严肃，拍了拍他的肩：“小程啊，听姐一句劝。如果你什么都不做，那顶多算你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文经理压根不知道，谈不上困扰。”她话锋一转，“但如果你要做点什么……那可能会是很大的困扰。”

　　“为什么？”程鸿煊傻傻地问。

　　“这还不明显吗？”夏梦琪掰着手指数，“文经理，那可是女神级别的存在！智商高，能力强，颜值顶！虽然听说现在是单身，但身边围绕的都是精英中的战斗机！你想想，面对一堆高质量人类的追求已经够累了，要是再加上……”她顿了顿，委婉地说，“……一些画风清奇的单相思，那得多心累啊！”

　　程鸿煊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像被雨淋湿的小狗。

　　夏梦琪有点不忍心，但又补了一句：“当然，以上仅代表我个人揣测！具体情况可能比较特殊……”她眼珠一转，忽然绽开一个狡黠的笑容，星星眼闪烁，努力维持着严肃：“要不然，你直接去问问她本人？”

　　正常人听到这都应该意识到这是句玩笑话。

　　但程鸿煊，他不是正常人。

　　只见他眼神骤然一亮，嘴里喃喃自语：“问她本人……有道理……”

　　眼看这孩子似乎真要一条路走到黑，温芷晴猛地抓住他的胳膊：“等等！问之前，要不要先提升一下成功率？姐这里有点好货，助桃花开运水晶手串，草莓晶粉晶月光石，都是开了光的！现在内部价八八折，看在同事情谊上再给你抹个零头……”

　　然而，程鸿煊显然自动过滤了推销环节，只接收了那个离谱的建议——“问本人”。

　　怎么问呢？

　　像湘琴一样写一封告白信吗？而且就算写了真挚动人的告白信，又要怎么送到她手里呢？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斜前方——老张的工位。

　　老张今天格外安分，一上午都没来“关爱”新人。但他总觉得如芒在背，好像被什么大型犬类用那种湿漉漉的、充满期待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偷偷回头，正好撞上程鸿煊灼热的目光！

　　老张：“？？？” 这新人什么毛病？昨天被整傻了？他不会想套路我，然后向文经理告状吧？真是汗流浃背了哈。老张莫名感到一阵寒意，默默地把椅子往电脑前挪了挪，试图避开那炽热的视线。

　　还是找机会面对面问吧，程鸿煊下定了决心。

　　食堂偶遇计划也执行得不太顺利。

　　这几天，他确实在食堂见过文韶姯几次。但她身边总是围绕着技术部的同事，众星捧月般。他只能隔着人群远远望一眼，每次擦肩而过，都带走他一天的好心情。

　　合适的时机一直没遇到。

　　不过，即便有了合适的时机，他确定他能在面对面的情况下说出口吗？

　　这是欲言又止的告白。

　　工作渐渐上手，跑腿打杂依旧，但程鸿煊煊处理得越来越熟练。直播时间缩短了，但技术没拉下，操作依旧丝滑，粉丝们很快忘了他那天的失常，除了偶尔几条“主播最近好像没那么肝了”的弹幕飘过。

　　值得一提的是，他又翻出了那本尘封已久的暗恋日记。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记录下再次遇见她后，每一丝细微的心情起伏。他想着，也许有一天，能把这本日记交给她。

　　他写着：“也许我什么都带不给她，除了麻烦和困惑。但喜欢这件事本身，不是我能够控制的。”

　　冷静下来时，他也会看着窗外发呆：喜欢一个人，却觉得自己配不上，这种感觉，确实像一种甜蜜又沉重的罪。

　　他甚至悲观地想好了最坏的结局：如果真的会造成困扰，那他就像水滴融入大海一样，安静地消失在她的世界之外。

　　与此同时，技术部独立办公室内。

　　文韶姯捏了捏眉心，缓解着连轴转带来的疲惫。从总部核心项目组调来HO快一个月了，原因不明，强度倒是降了不少，但适应新环境本身也耗神。

　　每天下班回家，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

　　甚至有时候看起来眼神放空、表情冷淡，也不是因为她高冷，那只是她的节能模式，大脑正在待机充电。

　　高强度工作后，她急需一些不用动脑的娱乐。最近几个月，她迷上看游戏直播，初衷是调研自家游戏（《最终：幸存者》）的玩家生态，学习一下高端操作。

　　然后她就偶然刷到了一个游戏区小主播。主播技术好，话不算多但偶尔蹦出的吐槽还挺有趣，带着点傻乎乎的真诚，像是忙碌生活里的一道轻松小点心。不过，他从不透露任何私人信息，神秘得很。

　　她偶尔会挂着直播间当背景音，感觉能放松紧绷的神经。她没发过弹幕，只是默默看，甚至没注意主播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头像是个很傻气的咧嘴笑狗头。

　　但最近，这个主播似乎遇到了点事。先是状态暴跌，然后直播时长肉眼可见地缩短。文韶姯没太多好奇心去探究一个陌生人的心事，直到那天，他难得正经地宣布：“要停播一段时间，刚搬到新城市，很多事情要忙，复播会第一时间通知大家，希望大家体谅。”

　　弹幕里一片“理解”、“好好生活”，也夹杂着几声抱怨。他发了个红包安抚大家，干脆利落地下了线。

　　关掉App，文韶姯很平静，她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打理。

　　和我没有关系，她这样想。

　　私信箱很快被塞爆，程鸿煊随手点开最上面一条。头像是一颗简单的流星，等级1，像个僵尸号。

　　【一颗流星】（Lv.1）：你的直播很有趣，期待你调整好状态回来。

　　心里那点因为停播和暗恋而生的忐忑，忽然就被这行简单的文字熨平了一点。

　　入睡后，他又梦见了那片深蓝的水。这一次，文韶姯在岸边，笑着掰了一半棒冰递给他。他奋力游过去，接过棒冰，浮出水面。

　　他张嘴，吐出一串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