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光之间的》千鸶

1、暗恋

　　前台姐姐林若悠看着眼前这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内心进行着一场快速的评估。

　　目测一米八出头，一头茂密的黑色卷毛，蓬松得让人想伸手rua一把——是烫的还是天生的自来卷？存疑。脸上架着一副能盖住半张脸的粗黑框眼镜，倒是把挺直的鼻梁和优越的眉骨凸显了出来。眉毛是时下流行的野生眉，浓黑有型，眼睛嘛，透过眼镜片也能看出是眼皮薄薄的双眼皮，整体组合起来竟有几分纯情懵懂的少年气。

　　“啧，看起来挺好逗的。”林若悠正准备挂上职业假笑例行调戏一下新来的小狗男，却冷不丁隔着一层镜片，对上了那双眼睛。

　　三分紧张，五分茫然，还有两分……是清澈的愚蠢。

　　就在林若悠准备开口的瞬间，程鸿煊仿佛接到了什么暗号，突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似乎对着镜子练习过很多次、但依旧略显僵硬的憨笑，八颗白牙闪闪发光，瞬间将那点可能存在的“帅气”冲击得七零八落，傻气值直接拉满。

　　“你好，我……我是今天来报到的实习生，程鸿煊。”

　　得，白瞎这张脸了，是个傻的。林若悠瞬间失去了兴趣，内心OS：“算了，放过他吧，姐的段位逗他属于降维打击，没劲。”

　　她公式化地笑了笑：“入职流程都办完了？”

　　“嗯，昨天都弄好了。”程鸿煊点头，那头卷毛跟着颤了颤。

　　林若悠迅速收敛了多余的情绪，核实完基本信息后，也懒得废话，随手在内线软件上戳了个人，让人把他领到了企划部。

　　夏天，连空气都是黏腻的。但这几天的阳光格外好，透过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洒进来，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股被晒暖的青草味。

　　这种味道，让程鸿煊这个初来Q城、刚成为知名企业虎沃集团旗下子公司HO实习生的新晋“牛马”，莫名感到了一丝新鲜与活力。

　　就在上周，他成功通过了HO的实习生面试。面试官看着简历上平平无奇的经历，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明明紧张得手脚无措、背了一大堆网上学来的面试套话却讲得磕磕巴巴、满脸都写着“救救我我快不行了”的程鸿煊，竟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小程啊，很有潜力，我们公司就需要你这样踏实、肯学习的年轻人。”

　　翻译成人话可能就是：嗯，这孩子，看起来害羞社恐，还特别容易自我反省和内耗，一看就是好拿捏的潜力牛马。

　　于是，程鸿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为了HO企划部运营岗的一名实习生。

　　虎沃集团，涉足多领域产业的巨无霸。HO子公司是集团在软件领域的新尝试，成立不久，规模不大，但听起来就很高大上。

　　公司确实不大，像麻雀的器官，虽然拥挤但五脏俱全。企划部在公司角落，工位区大部分人都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脸上是统一的“莫挨老子”的麻木表情。没人对他的到来表示过多关注，除了几声轻微的鼠标点击和键盘敲击，一片死寂。

　　直到一个冷漠的男声打破沉默：“没人跟你提培训的事？”是坐在斜对面一个看起来资历较深的同事。

　　程鸿煊赶紧回答：“有的，但听说近期没有统一安排，让我先跟着团队学习。”

　　大家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只有键盘声噼里啪啦。

　　直到一个懒洋洋的女声打破沉默，声音来自靠窗工位的一个女孩。她从程鸿煊进来就开始“忙碌”，此刻才慢悠悠地转过椅子：“程鸿煊是吧？过来吧，领导说你先跟我。我叫温芷晴。”

　　程鸿煊赶紧小跑过去，像是找到了组织。

　　温芷晴，入职不到一年，圆圆的脸蛋，圆圆的杏眼，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整个人透着一股“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慵懒气质。但她似乎对“前辈”这个身份颇为受用，打开一个看似复杂的工作文档，开始慢条斯理地给程鸿煊讲解工作流程、注意事项、常用软件……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内容细致。

　　十一点半，温芷晴突然停下，郑重其事地拍了拍程鸿煊的肩膀：“实习生同志，记住，在公司，什么都可以耽误，唯有一件事雷打不动——”

　　程鸿煊屏住呼吸，以为要听到什么职场黄金法则。

　　“——吃饭！”温芷晴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速度之快与之前的慵懒判若两人，“走，带你去食堂见识见识。”

　　话音刚落，旁边工位几个女生已经凑了过来，熟练地挎上温芷晴的胳膊，另有其他部门的人也探头招呼：“晴晴，带新来的弟弟吃饭啊？一起一起！”

　　HO的食堂，装修风格非常复古，完美复刻了高中食堂的精髓：嘈杂、拥挤、弥漫着一种大锅饭特有的味道。

　　程鸿煊嚼着碗里口感略显扎实的大米饭，思绪已经开始飘向远方：上班第一天，强度还行，晚上直播玩哪个游戏好呢？之前答应水友的通关《上古之环》DLC不能再鸽了。

　　没错，程鸿煊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副业——游戏主播。凭借从小点满的游戏天赋，无论什么类型的游戏到他手里都能迅速上手通关，直播内容以各种游戏的教学、攻略和通关流程为主，尤其擅长虎沃总公司游戏工作室开发的爆款竞技射击游戏《最终：幸存者》。流量还不错，每次开播稳定有千来人观看，算是小有名气的技术流主播。

　　当然，这事他没打算让公司知道。就像他也不知道，旁边正在努力干饭的“前辈”温芷晴，下班后会在某个夜市摆个小摊，卖她那些自己串的、号称“开了光”的晶莹剔透手工串珠。

　　午休时间，办公室弥漫着一种倦怠的宁静。有女同事戴着耳机在看《乱世佳人》，旁边的温芷晴已经仰倒在椅子上，脖子靠着U型枕，秒入梦乡。程鸿煊第一次体验职场午休，感觉新奇又有点无所适从。

　　下午，程鸿煊迅速体验到了实习生的“终极奥义”。

　　他几乎成了部门的御用跑腿小哥。取快递、复印文件、给会议室送水、帮前辈下楼买咖啡……大家脸上都挂着一种程式化的、略显僵硬的和气笑容，但指派起任务来毫不手软。似乎所有人都默认，实习生=公司内可移动的免费劳动力。

　　温芷晴偶尔会从微信聊天界面里抬起头，隔着工位给程鸿煊递个眼神，或者在微信上飞快地敲一行字吐槽：“看见没，草台班子日常。” 程鸿煊看着她那张毫无波澜的圆脸，完全无法想象她指尖正如何暴风骤雨般地输出对工作的“热爱”。

　　临近下班，程鸿煊这颗新鲜出炉的职场牛马，虽然还没被社会毒打到疲惫，但跑腿一下午也有点脚软。反观温芷晴，已经开始收拾包包，浑身散发着“下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的气息，看到程鸿煊还精神尚可，甚至投来一丝羡慕的目光：“年轻就是好啊，电量足。”

　　就在这时，部门的“资深”前辈老张，顶着他那标志性的、仿佛焊在脸上的笑眯眯表情走了过来。

　　“小程啊，忙不忙？不忙帮哥个忙。”老张语气和蔼可亲，手里抱着一沓厚厚的文件，“把这些送到技术部，交给秦工，就是老秦。技术部你知道在哪儿吧？就出门左拐走到头再右拐……”

　　程鸿煊接过文件，答应着就往老张指的方向走。

　　他刚离开，温芷晴立马把转椅滑到老张工位边，压低声音：“张哥，差不多得了啊。”她最烦老张这种笑里藏刀、专挑软柿子捏的老油条。明知道程鸿煊新人一个，不认识路也不认识人，摆明了刁难。

　　老张笑容不变：“小温啊，我这可是为新人好，多跑跑，熟悉环境，加快融入团队嘛！你要理解前辈的良苦用心。”

　　温芷晴内心狂翻白眼：“良苦用心？我看你是油腻熏心！”面上却只是撇撇嘴，滑回了自己工位。

　　程鸿煊两手抱着文件，高度有点碍事，在不算宽敞的过道里时不时被人撞到肩膀。他只好一路走一路问技术部在哪。技术部作为公司核心部门，占据了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推开门，里面安静得只有键盘鼠标声，所有人都在埋头苦干，他弄出点动静也没人搭理。他只好凑近门口一个人，小声问：“您好，请问秦工在哪儿？”

　　那人头都没抬，只用手指了个方向。

　　程鸿煊还想再问具体是哪位，对方直接抬起手比了个“暂停”手势，示意勿扰。

　　程鸿煊只好硬着头皮朝那个方向走去，看到一个看起来比较资深、表情严肃的大叔，试探着开口：“您好，请问是秦工吗？我是运营部的实习生，张哥让我送文件过来。”

　　“我是老秦。”沉闷的声音响起。老秦接过文件，随手翻了两页，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不对吧？我要的不是这些。”

　　程鸿煊一愣：“啊？不会错啊，是张哥亲手交给我的。”

　　老秦语气不耐，直接拒绝接收：“你回去问问老张什么情况，把对的给我拿过来。”

　　完蛋，还得回去换？程鸿煊心里咯噔一下，看这架势，不跑个两三趟是下不了班了。

　　就在他转身要走时，老秦又叫住他：“等等，把你刚拿来的这些也拿回去，放我这儿占地方。”

　　程鸿煊：“……”他感觉自己像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

　　周围有几个技术部的同事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交换了一个“又来了”的眼神，但都默契地保持沉默，继续手上的工作。他们太熟悉这戏码了，这老秦和老张是公司有名的“折磨新人二人组”，通常流程是，让实习生来回跑三四趟，每次都说拿错了，其实就是为了拖到下班点，不让人准点走。不过最近新经理上任，这俩消停了一阵，没想到今天又开始了。

　　就在程鸿煊抱着文件，进退两难之际，技术部最里面那间经理办公室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一个高挑苗条的身影走了出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清脆的手机闹铃声。

　　紧接着，那只像定时炸弹一样响着的手机，被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啪”地一声，放在了老秦的桌子上。屏幕清晰显示：17:00。

　　“下班时间到。秦工，有什么问题，明天再处理。”

　　老秦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猛地抬头，脸上瞬间堆起不太自然的笑：“文……文经理？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被称为文经理的女人没有回答，目光淡淡扫过老秦，又瞥向周围几个明显想降低存在感的同事。老秦用眼神疯狂询问“她回来怎么不告诉我”，旁边的人挤眉弄眼地传递“你在睡觉没敢叫”。

　　老秦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文经理，您辛苦了……那什么，下班，大家都下班吧！”他赶紧对部门其他人挥手。

　　办公室里原本凝滞的气氛瞬间松动，大家开始默契而迅速地收拾东西。

　　文经理这才拿起自己的手机，关掉闹铃，挎上放在一旁的包，准备离开。经过老秦身边时，她又轻飘飘地补了一句，目光扫过程鸿煊怀里那摞文件：“明天，记得把这些‘不是你要的’文件，搬回企划部。”

　　说完，她径直朝门口走去，与抱着文件、僵在原地的程鸿煊擦肩而过。

　　一股淡淡的、清雅的茉莉花香，若有若无地飘进程鸿煊的鼻腔。

　　很好闻。

　　但程鸿煊的大脑已经彻底死机了。

　　从那个身影走出办公室，到她说出第一句话，再到她与自己擦肩而过，香气远去……整个过程可能不超过三十秒。

　　可程鸿煊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

　　那张脸……

　　比他记忆中她二十一岁在学校礼堂演讲时，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成熟与干练。头发不再是齐肩的短发，已经长到了锁骨的位置，发尾微卷，打理得一丝不苟。

　　文韶姯。

　　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了巨大的涟漪。

　　一场持续多年、本以为早已无疾而终的暗恋，在这一刻，伴随着那缕淡淡的茉莉花香，如同沉船被猛地打捞出海面，清晰、赤裸、猝不及防地，重新撞进了他的世界。

　　十七岁的高中礼堂，作为优秀毕业生返校演讲的学姐文韶姯，自信、耀眼，像一束光，照进了他平凡乏味的青春。他为此拼命学习，考入了她所在的大学，却阴差阳错，一面也未曾再见。

　　（虽然此刻程鸿煊脑子乱成一锅粥，但还是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吐槽：哥们儿，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吭哧吭哧考进去的时候，人家早就毕业了呢？）

　　那天晚上，程鸿煊准时开了直播，没有鸽。

　　但状态奇差。

　　粉丝们纷纷在弹幕吐槽：

　　“主播今天是被盗号了吗？”

　　“这操作，我奶奶来了都比你强！”

　　“是不是白天搬砖太累了？”

　　下播后，他破天荒地炒糊了最拿手的番茄炒蛋，洗澡时差点被热水烫掉一层皮，躺在床上，更是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梦里，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下午，高中礼堂的讲台上，那个外表光鲜亮丽、声音清越的学姐，正在说着关于未来和梦想的话题。

　　而台下的他，心跳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