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刃春秋》兰亭笑笑生

1、西出京州

　　夏太和五年，深秋，京州。
　　一场突如起来的雨，席卷了整座千年古城。街边两侧原本金黄灿烂的银杏树，也被骤雨给打得七零八落，只留下遍地的锟黄。
　　京城深处，昭狱的大门在风雨中沉沉打开，一抹朱红色的身影出现在昭狱门口，那人腰间玉带束身，金鱼袋随步轻摇，为御风雨，朱红外袍外照着件油布斗篷。
　　此时天色渐沉，昭狱门口的狱卒已经点亮了门口的明灯，点点的星火在纸灯中一跳一跳。
　　待看清匆匆赶来的官员的面孔，两名狱卒赶紧朝官员行了个礼。
　　“陆大人。”
　　正在他们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看管整个监狱的大理寺少卿——陆禧。
　　陆禧只匆匆看他们两眼，便嘱咐两人开门。两位狱卒对视一眼，神态中却露出几分迟疑。
　　陆禧见他们互相使眼色也不恼，只淡淡道，“知道你们被李内侍塞了银子，说要看住里面那人。”
　　狱卒对视一眼，朝着陆禧讪讪赔笑。
　　年长的那位狱卒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小心翼翼：“陆大人明鉴，小的们不过是混口饭吃，上头的意思，我们也不敢不从啊。”
　　陆禧的目光在他们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揣摩着什么，紧接着她便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块腰牌，递了过去。那是一块雕刻着麒麟图案的黑色令牌，令牌上的字因岁月流逝而变得斑驳模糊。
　　“看看这个。”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是内廷行走的令牌，见牌如见圣上。今日之事，若有半句外传，你们知道后果。”
　　两名狱卒脸色骤变，刷的一下变得清白，连忙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陆禧摆了摆手：“起来吧。开门。”
　　“是！是！”狱卒如蒙大赦，慌忙从地上爬起，手脚麻利地去推开那扇沉重的狱门。
　　铁门轴在风雨中发出干涩而悠长的“吱呀”声，仿佛一头沉睡多年的巨兽被惊醒，发出低沉的喘息。门内的空气混着潮湿、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甬道两侧的石壁上，每隔数步便嵌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火苗在风里摇曳，将墙上的影子拉得瘦长而扭曲。
　　陆禧收了收斗篷的下摆，迈入其中。她的靴底踏在反潮的石子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甬道里一声声回荡。她走过一道道铁门，每到一处，看守的狱卒都慌忙躬身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
　　她熟稔地穿过曲折的甬道，来到了昭狱最深处的一间牢房。这里是昭狱中专为关押重要人犯而设的地方，墙壁比别处更厚，守卫也更森严。
　　“陆大人。”守在那牢房门口前的狱卒连忙行礼。
　　“开门。”陆禧沉声道。
　　狱卒小心抬眼看了陆禧，不敢多问，立刻用铁质钥匙打开了门上的三道锁，钥匙与铁门碰撞发出厚重的声响。沉重的铁门缓缓开启，露出里面的景象。
　　那间牢房并不大，一张木床，一张案几，外加一个小小的炭盆。墙角燃着的炭火已经不旺，火光微弱，却足以驱散寒意。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的女子随意靠在床边，就着跳跃的火光拧眉看着手中的书卷。火光微微照亮她的面容，端是五官秀气，气质隽永沉静。
　　那人见有人推门而入，也并不慌乱，只随意将书本放在案几上，一双眼睛转向陆禧。
　　陆禧与她对上眼神，一时间也有点恍然，仿佛时间倒流回三年前仪宁殿前，身着布衣的女子缓步而出，朗声道。
　　“在下姑苏林雨廉。”
　　那双眼睛还一如从前那样清澈，却有深藏不露的锐气锋芒。

　　“陆大人好久不见。”林雨廉放下起身行礼，声音不大。
　　陆禧微微颔首，算是还礼。她示意狱卒退下，关上铁门，然后走到案几旁，目光落在那本书上，是《左传》。
　　“林大人雅兴不浅。”陆禧淡淡道。
　　“身陷囹圄，总得找点事做。”林雨廉微微一笑，“总不能坐以待毙。”
　　陆禧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忽明忽暗的火光更照得她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她忽地开口：“明日一早，你会被押送离京。”
　　林雨廉的眼神微微一动，却没有追问。
　　她知道，陆禧既然来，就一定会把话说完。
　　“陛下有旨。”陆禧顿了顿，像是整理了一下思绪，“陛下念在你才学过人，为国尽忠，虽言辞激烈，冲撞朝堂，然朕心有不忍。特赦你无罪，遣你远赴西域边陲，护送宁安公主与白山王和亲，并代表朝廷，册封白山王。”
　　屋内沉默了片刻，只有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炭火似乎要烧完了，昭狱之中，只比之前更是冷上几分。
　　宁安公主乃是当今圣上的同母胞妹，地位尊贵，太和帝从小与其一起长大，感情也是极好。林雨廉几次入宫都在御书房见过这位公主，公主年龄不大尚有些刁蛮稚气，却对朝政颇有见解，当是女中豪杰。
　　三年前林雨廉在仪宁殿前作文章艳惊四座，太和帝只拍案叫绝一时间竟与她有相见恨晚人逢知己之意，但由于种种原因，林雨廉只被钦点为探花。
　　没想到宁安公主被许配给了白山王，可这......明明与历史出入了。
　　林雨廉垂眸不语，一时间有些感慨与茫然。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陆大人，这是罚，还是放？”
　　陆禧直视着她，淡道：“这既是罚，也是放。罚你言辞不逊，冲撞圣上；放你一条生路，远离京中是非。”
　　林雨廉轻轻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嘲弄：“京中是非……陆大人，你我都明白，我此番直言，得罪的并非陛下，而是......”
　　“林大人。”陆禧的声音低沉下来，“昭狱的墙很厚，但还厚不过人心。你在朝堂上的那番话，陛下听进去了。”
　　林雨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她并没有打断陆禧的话，只静静听着。
　　“陛下年轻，”陆禧继续说道，“登基不过五载，朝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李相执掌中枢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陛下也需要时间。你的直言，让陛下看到了一股清流，也让她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朝堂之上，还有人不惧权势，为国分忧。”
　　“所以，”林雨廉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陛下这是在保护我？”
　　“可以这么说。”陆禧微微一笑，“林大人是聪明人。如今京中已成漩涡，你留下，迟早会被吞没。去西域，天高皇帝远，或许能躲过一劫。”
　　林雨廉沉默。她看着案几上的《左传》，书面上苍劲有力的字体在烛火下似乎闪着光。许久，她才开口：“西域之路，九死一生。陆大人可知，此去一别，能否归来，尚未可知。”
　　“我知道。”陆禧的眼神坚定，“但留在京中，你连九死一生的机会都没有。”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林雨廉的目光在陆禧脸上停留了很久，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最终，她轻轻叹了口气，朝陆禧眨眨眼，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
　　“子安深夜前来，陛下的旨意怕不只是让我护送和亲这般简单。”
　　她语气轻快，喊陆禧的名字也变成了更亲昵的表字。
　　陆禧也微微一笑：“自然不止。”
　　她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卷油纸包裹的册子，放在案几上，动作带着几分犹豫。
　　林雨廉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在等着陆禧接下来的话。
　　“实不相瞒，陛下除让你护送公主和亲之外，还让我交代与你一件事。”陆禧的声音有些迟疑，“只不过陛下的言语也说的极为含糊。我一直也有些搞不清状况。”
　　陆禧示意她打开油纸包裹的册子。
　　林雨廉乖乖打开，就着灯光看去，竟是册舆图。舆图很详细，西域的山川河流、沙漠绿洲、部落分布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林雨廉有些诧异，望向陆禧。
　　陆禧指尖轻轻敲了敲舆图上标着“玉门关”的墨点，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没吃透圣意的游离：“陛下前日与我交代关于你的事情，但陛下没说满话，只含糊提了句‘西域旧路不能荒’。后来让内侍把这旧舆图递来，又补了句‘让林主事看看，能不能再细些’。”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舆图上密密麻麻的部落名称，声音压得更低：“依我猜，陛下怕是想让商队再走起来——这舆图上的绿洲、驿路标得再细些，将来不管是派官驿，还是引商户，都有个依凭。只不过这事没明说，我也不敢断定，只先把话递你这里。”
　　林雨廉听闻这话，便是诧异一愣。“陛下想让我在送公主和亲的路上再编新舆图？”
　　陆禧沉吟片刻，便道。
　　“西域商路荒废许久，自东南海域已开，船业兴旺，这路上去西域的道路已经几乎绝迹。但西域沿途有各个部落在虎视眈眈，白山王只不过是其一。陛下的意思大概是借和亲和编撰地图之手考虑重开商路，也是想稳住西域众部落。”
　　“ 等商路重开，兵士跟着商队守关，部落有了生计，西域才能真的太平。”
　　林雨廉低声道，“陛下倒是深谋远虑。”
　　陆禧叹道，“陛下虽然年轻，但心中有乾坤。只不过这现实的阻力。”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的心中想法，不由一起苦笑。
　　“林大人，”她转过身，“羽林卫会选二十名通晓番语的好手，扮成商队护卫跟着你，明着护公主，暗里帮你探路。记住，此行既要编好舆图，更要摸清各部落的心思 —— 陛下要的不是一张死图，是一条能让西域和朝廷连起来的活路。”
　　林雨廉拱手：“谨遵陆大人教诲。”

　　陆禧点了点头，推门而出。
　　陆禧离开后，林雨廉在黑暗中静静坐着。她重新拿起那卷舆图，在油灯下缓缓展开。
　　舆图很是详细，西域的山川风貌尽展眼前，虽然舆图饱经风霜，但上面的字体图画却依然鲜亮，辗转间仿佛华夏西域的河山跃然而出。林雨廉看着看着眼中不禁露出几分惊叹。
　　“没想到这千年前的舆图就画的如今详细精美。”
　　她放下舆图，走到窗前。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空中挂着一轮残月，月光清冷，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形成一道道斑驳的光影。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林雨廉望着这窗边明月，一时间陷入回忆。
　　如今算来，她在这大夏朝已经度过了五载春秋。
　　林雨廉本是来自于21世纪的华夏，在京州大学攻读史学博士，研究的便是华夏古代经济史。那天她正在图书馆连夜赶着论文，刚敲完最后一个字，就看见一道白光闪烁，那光芒十分刺眼。而下一秒，她就出现在了千年前的华夏大夏朝。
　　大夏朝无疑是华夏历史上最辉煌的朝代。这个时代便早早拥有了现代化的雏形，女子可入朝为官，并且大夏朝也是华夏历史上女性帝王与官员最多的朝代。
　　穿越的这具身体也叫林雨廉，甚至长相也与21世纪的自己如出一辙。虽然刚刚穿越时也绝望过，但时间久了，也只能接受了这个事实。林雨廉凭着历史博士的身份也是省去了许多麻烦。过了许久，林雨廉才对这次穿越有些庆幸，还好穿越到了一个还算和平的年代，若是穿越到了战乱时代，估计下一秒就是弓箭射了个对穿。
　　在大夏朝熟悉之后，由于正好赶上了科举，林雨廉出生于书香世家，父母皆是教授，平时对她也是极尽教诲，她从小也喜欢看各种各样的古籍，积累了众多知识，再加上对于历史宏观的看法，一时间竟然能登上殿试舞台，被钦点探花。
　　其实穿越之初，林雨廉也想如同那些网络小说主角一般，还指望能够在古代华夏闯出一番名堂，不说青史留名，也但说能够小有名气。但久而久之，这种心思也随着见过太多精彩绝艳的人而逐渐消减。
　　更何况......
　　她还碰上一位短命的皇帝。
　　林雨廉想到这，不禁心里有些复杂。她熟读历史，如今这位太和帝便是大夏朝，或者说是历史上有名的短命皇帝。
　　大夏朝太和帝萧景朝，23 岁登基、33 岁抑郁而终。她自幼目睹世族把持朝政、欺压百姓，登基后锐意推行寒门策试、清查田产、削减荫官等改革以破积弊，却遭李、卢等世族集体抵制 —— 阻挠应试、构陷官员、停缴赋税甚至威胁朝堂，空有帝王之名的她因无实权、无助力渐感力不从心，后期频繁罢朝、心力交瘁，终因风寒病逝。
　　她想起了几月前的朝堂。那日，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弹劾右相李嵩结党营私、贪墨军饷。她的言辞激烈，甚至直指陛下用人不明。朝堂之上一片哗然，陛下龙颜大怒，拂袖而去。
　　只是，她没想到，萧景朝会给她这样一条出路。
　　“惜才……”她轻声重复着陆禧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转身回到案几前，将《左传》翻到其中一页。那是《曹刿论战》的篇章。她的手指在“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这句话上停了很久。
　　“肉食者鄙……”她喃喃道，“萧景朝的想法倒是好，复辟西域商路，稳定诸部落，光复西域曾经盛景。”
　　只不过。她作为穿越者的视角来看。
　　这注定是一次的终将失败的路途。历史的大浪淘沙之下，曾经的辉煌也将化为一鞠黄土。知道千年之后，才有新的转机。
　　她吹灭了油灯。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洒在地上。
　　林雨廉怔怔望着窗外明月。亘古不变的月光照耀着华夏大地，却照不清她心中的迷雾。

　　次日清晨，京州城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皇城的钟鼓声准时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辰时正，一道诏书从皇宫中传出，迅速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学士林雨廉，虽言辞不逊，然其心可嘉，其志可悯。朕心惜才，特赦其无罪，遣其远赴西域，护送宁安公主与白山王和亲，并代表朝廷，册封白山王。望其此行，不负朕望，为国尽忠。钦此。”
　　诏书一出，京城哗然。有人为林雨廉感到惋惜，有人则幸灾乐祸。但无论如何，这位因直言进谏而获罪的官员，终于暂时摆脱了牢狱之灾。
　　而此刻，林雨廉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正站在昭狱的大门前，等待着押送队伍的到来。她穿着一袭新制的官服，腰间束着玉带，神情平静。
　　陆禧站在她身旁，低声嘱咐道：“林大人，此去路途遥远，万事小心。陛下虽有圣意，但边疆之事，变幻莫测。你要好自为之。”
　　林雨廉拱手：“多谢陆大人。此番恩情，林某没齿难忘。若有来生，定当报答。”
　　“别说这些晦气话。”陆禧摆了摆手，“你我都是为陛下效力，何须言谢。”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令，递到林雨廉手中：“此去西域，凡事三思而后行。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林雨廉握紧玉令，郑重地点了点头。
　　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押送队伍已经到了。
　　林雨廉深吸一口气，转身踏上了前往西域的道路。
　　她知道，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更或许再也无法回来。
　　而在她身后，陆禧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队伍消失在晨雾中，她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