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而复始》苹果只是一个苹果

3、相亲

　　下午机构中陆续来了几波家长咨询，杨静忙得脱不开身，下班已经八点。回去的地铁上载着疲惫的年轻人们，杨静透过窗户反射的影子看到自己的脸。

　　上次意气风发是什么时候？她都快忘了曾经度过那样快意的人生，快忘了是怎样残忍地伤害过别人。

　　她看着身上这件价值不菲的羽绒服，很轻很暖和，和自己那件使用多年，毛都快漏光的完全不同。就像她和庄复。

　　走进小区门已经九点多，杨静警惕环顾四周，确认“疯子”没有出现。破天荒地，整栋楼安安静静，钢琴声流荡在月色中。

　　陈莉依旧没有开灯，坐在沙发上，黑暗中显得格外瘦小，杨静叫了一声“妈”，她才缓缓转头，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儿。杨静想起医生在出院时的建议：有条件的话带你妈看下心理医生。

　　她知道，那将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现下，她只能打开灯。灯泡闪烁几下，彻底坏了，屋里重又黑暗。杨静只好套上外套，下楼买灯泡。楼道内空空荡荡，钢琴曲换了一首，弹得很好，她这个外行也能听出来。

　　“我这个外孙女，什么都不会。”

　　那是外婆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准确来讲，是挖苦。在庄复流畅地弹完一曲，受到众人夸赞后，外婆作为宴会的主人，赤裸裸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女儿嫁给不入流的凤凰男，生出的外孙女一样是个草包。

　　宴会后，车来车往，人人都有人接有人送，她打了个车回到横跨半个城市的家中。那天，陈莉难得在家，没去打麻将，坐在沙发上，气势凌人。杨静脸上的惊喜还没退去，一个巴掌打了过来。

　　“谁让你去找你外婆的！”

　　杨静想为自己辩解，“妈，我……”

　　陈莉沉浸在怒火中，“你找她干什么！你想要什么？钱？房子？车？”她将钱包中的卡抽出来一张一张往杨静脸上甩，“去买啊！我有钱！你爸有钱！为什么?为什么要去找她！”

　　别墅区分外寂静，间隔的距离为富人们提供隐秘的空间，他们在这里可以做任何事，没有人干涉。

　　张姨在厨房中忙活，杨静已无力去想别人会怎么看她，她只能低着头向陈莉认错，“妈，我再也不敢了。”

　　陈莉气急了，跌坐在沙发上，张姨很有眼力见地递给杨静一杯水。杨静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陈莉一抬手，杯子摔在地上，玻璃飞溅，“别跟我来这套！和你爸一个样！屁也不会！他好歹能赚钱，你会干什么？真后悔生了你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楼下超市不卖灯泡，最近的一家五金店在几公里外。天太冷，她只好上楼，打算明天去买。

　　门又打开，电视的亮度衬得陈莉转过来的眼睛也在发亮，杨静喊了一声，她才看回电视，不咸不淡地问，“灯泡买回来了？”

　　“没”，杨静边换鞋边解释，“楼下没有，明天去别的地方看看。”

　　陈莉冷哼一声。

　　“吃饭了吗？”

　　“吃过了。”

　　“和李阿姨她们去吃的吗？”

　　“问这么多干什么！”陈莉有些不耐烦，又好像想到什么，说：“李阿姨家的女儿昨天刚生了孩子，那炫耀的啊，好像谁没生过一样。”

　　杨静没有搭话。

　　“小静啊”，陈莉讨好地叫她，“李阿姨说她认识一个特别优秀的小伙子，说要介绍给你。你觉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

　　陈莉瞬间兴奋起来，“那我和她说你答应了！”

　　“嗯。”

　　杨静没什么胃口，回房间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正要睡着，传来一阵敲门声，“小静，你睡了吗？”

　　杨静下床，面无表情地开门，陈莉高兴地举着手机，“李阿姨说对方这周日有空，你看行么？”

　　杨静点头，看着陈莉蹦跳的背影，关上门。

　　睡意被打扰，楼上钢琴声再次响起，许是晚饭后的消遣，颇有闲情雅致。杨静闭上眼睛，琴声骤大，打在脑中，她想起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钢琴的那一刻。

　　托基因的福，杨静从小就跟别人长得不是一个路子。别家小孩还在甩着大鼻涕的时候，杨静的五官已经渐渐长开。村里无人不夸这孩子以后可了不得，瞧这眼睛，这鼻子，跟妲己似的。每每听了这话，她奶杨秀兰就要生气，杨静越长越像陈莉，一副狐媚子样，妖里妖气。杨秀兰不喜欢陈莉，自然也不喜欢杨静。可又是一手带大的，多少有感情。

　　杨秀兰怕杨静把村里人那些话听进去，变着法儿的说她这儿丑，那儿丑。久而久之，杨静信了，树也不爬了，狗窝也不钻了。有人喊她出去玩，她就说自己长得太丑了，不敢见人。

　　杨秀兰慌了，她可没想把孙女变成这样。苦思冥想三个晚上，终于发现杨静身上又好看她又能接受的一个部位：手。

　　于是，她花一个星期时间给杨静洗脑。说她的手又细又长，是一双钢琴家的手。

　　杨静听进去了，钢琴家，多么优雅的职业！不是喂猪，不是喂鸡！是弹钢琴！那是课本里才有的职业！她瞬间骄傲起来，夺门而出，逢人便炫耀自己以后能当钢琴家。

　　大人们“嗯嗯啊啊”应着，只有邻居家胖子发出疑问：“你见过钢琴吗？我听市里边人说钢琴都是从小开始练的。”

　　杨静大惊，是啊，一个连钢琴都没见过的人怎么当钢琴家。

　　她冲回家中，朝杨秀兰大喊：“我要学钢琴！”

　　村里哪有钢琴?

　　杨秀兰一晚上辗转反侧，后悔没在杨静嚷嚷的时候给她一个大嘴巴子。自己女儿不就是吗？打一巴掌就听话了。

　　天底下没有后悔药，杨秀兰到处打听谁家有钢琴。没想到，还真问着了。隔壁村杀猪的他闺女整了一架，刚运回来，还冒着热气儿呢。

　　杨秀兰立刻带着杨静，说是要买猪肉，可话里话外都是试探，能不能看看你家钢琴。

　　杀猪的油光满面，大手一挥，“看！”

　　钢琴单独摆在小房间里，被主人很珍惜地罩着，黑色的，有光泽的，杨静一下被击中了。

　　“多少钱啊？”杨秀兰局促地搓着手。

　　杀猪的没说话，他女儿轻蔑地笑了声，说：“你买不起。”

　　回去的路上，杨秀兰沉默着拉着杨静的手。她摸到奶奶手上的茧子，看到一缕一缕的疤痕。

　　她说，“奶奶，我不喜欢钢琴。”

　　周日一大早，门外“砰砰砰”敲个不停，“小静！起床啦！”

　　昨晚因楼上的琴声，杨静陷在回忆里，后半夜才好不容易睡着。没睡几个小时，陈莉便开始喊。看来这次的相亲对象她很满意。

　　杨静打开门，陈莉一溜儿钻进房间，径直走向衣柜，看了又看，扒拉半天，嘴里念念有词，“这件不行，太素了”“这件也不好”，翻了半天竟没一件满意的。

　　“上次和胖子相亲穿的哪件？”

　　杨静坐在床上，朝旁边一拿，破洞衬衫拎在手里。

　　“你就穿这个去的？”

　　“穿这个那胖子还爱你爱的死去活来的。”陈莉撇撇嘴，“你啊，仗着我给你的这张脸，就作吧。今天可不能穿衬衫去了，我给你拿条裙子。”说完跑回自己房间捣鼓去了。

　　没一会儿，抱着一堆衣服回来了，往床上一扔，“挨个儿试吧。”

　　有条裙子打在杨静脸上，她抓了一把。陈莉点头，“行，先试这件。”

　　到达西餐厅已是中午，服务员上前问：“几位？”

　　杨静看了一圈，没找到陈莉口中的儒雅男士，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两位，我等人。”

　　服务员了然点头，接过她脱下的羽绒服，从旁边空桌薅来花瓶，“哐当”摆在桌上，又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朵玫瑰，插上了。

　　距离约定的时间已过去半小时，杨静淡定地迎接服务员不时投来的视线。

　　“刺啦”，椅子拉开，有人坐在对面，“美女，一个人吗？”

　　杨静抬头，吃了一惊，又是位动物系选手，像老鼠和黄鼠狼的杂交品种，细看只有嘴长得和照片里一样。

　　“你是李天？”

　　对面作出一个耗子掉进米缸的表情，“你认识我？”

　　杨静看着他不停用手摸着没剩多少的头发，强忍吐意。

　　“我是杨静。”

　　对面大喜，米粒大的眼睛散出光，“你就是杨静！比照片上漂亮这么多！”说着，一双眼睛细细地舔了杨静一遍，从她裙子下露出的小腿上移，盯在她鼓囊囊的胸脯上，“李姨怎么没和我说你是这种好货……”

　　“两位点什么？”服务员适时赶来，递上菜单。

　　李天的手依依不舍地从头发上拿下来，接过，“杨静妹妹，你随便点，以后咱俩是一家人，你不用跟哥客气。”

　　“好啊”，杨静合上菜单，“把贵的都来一份。”

　　李天的表情有点绷不住了，正要说什么。

　　杨静指了指餐厅中央的钢琴，“那个能点吗？”

　　服务员点头，“可以的，小姐。”

　　“来首最贵的。”

　　服务员转向李天，“您要点什么呢，先生？”

　　李天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合上菜单，“我先不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