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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路边的男人不要捡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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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正是清泉镇的腊月大集。
秦玲珑裹紧洗得发白的旧袄,望着粗布上几十方石印出神。从清晨到现在,只卖出两套,赚的六十文连给阿娘抓一副药都不够。
“玲珑姐,还不收摊?”卖饼小贩缩着脖子停下,“我娘说今夜有大雪哩,得趁早回去。”他嘴上说着,眼神却黏在那方刻工圆润的“祥”字印上。
秦玲珑心中了然。
果然,小贩“嘿嘿”凑近:“那个…我今日饼卖得还剩两个,能用饼换你这印么?我阿娘撒了足足的胡麻油呢!”
葱油饼的香气钻入鼻腔,她咽了咽口水。自从早上离家吃了两个糙面馍,她到现在还水米未进。
见她不语,小贩忙从背篓里掏出油纸包着的饼子递过去。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心软了一瞬,她看了眼小贩冻得通红的耳朵,忍痛道:“拿去罢,可别又去赌钱让你娘伤心。”
小贩连连道谢,揣印离去。
秦玲珑低头咬了口微凉的饼,确实香,可这一口下去就是三文钱的亏空。她捏着剩下那个饼,小心包好塞进袖袋。
恰在此时,两道人影立在摊前。
前头那人一身利落深蓝劲装,腰佩长剑,目光扫过街巷,方才看向摊子。后头那人罩了一件厚实的玄色斗篷,兜帽遮面,只露出紧绷的下颌与苍白的唇,气息敛得几乎难以察觉。
秦玲珑抬眼看去,便知二人非寻常乡客,心头暗喜。她将咬了一半的饼搁回油纸,起身笑道:“客官要看印吗?都是小女子亲手刻的,石料也都是细细打磨的。”
前头那人目光心不在焉从筐中石料扫过,侧头对斗篷客道:“主子,没尾巴。”
那斗篷客兜帽微转,沉声催促:“走。”
眼见生意要溜,秦玲珑急得脱口而出:“客官留步!若有图样,小女子可按客官心意定制!送货上门也成,断不耽误事!”
却未曾想,那劲装男子果真停下,锐利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只是个满面急切的村女,嗤笑一声,语气轻蔑:“军中用印,自有规制。姑娘这玩意儿,留着自用吧。”说罢不再多看一眼,护着斗篷客转身离去。
秦玲珑僵在原地,半晌才坐下,盯着那半块冷掉的饼,心理堵得慌。
军印?她刻的是祈愿平安的印,怎地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这般一文不值?
零星冰凉的点子落在鼻尖,雪花零星飘落,摊贩们的吆喝声愈发急促。
“便宜卖啦!给钱就走!”
“年画年画,过年必备!”
“新鲜的粳米,最后半袋……”
行人纷纷裹紧衣衫,埋头赶路。秦玲珑掂了掂荷包里寥寥几十文钱,轻叹一声,开始收拾摊位。
返家的路依山而建,本就崎岖,覆上薄雪后更是湿滑难行。她挂念卧床的阿娘,算着家中碎银加上今日所得,刚够抓两副药。幸好药铺年节不关,等雪停了再来取药也不迟。
雪越下越密,秦玲珑不敢再耽搁,挑起担子匆匆上路。
寒风卷着雪沫,抽在脸上生疼,四周只剩下脚步踩雪的“嘎吱”声。望见远处自家院子的轮廓,她紧了紧肩上的担子,眯眼向前走去。
却不料,刚到山崖背风处,隐约听见几声“窸窣”声响,像是有什么踩碎了雪壳。
秦玲珑后背发凉,心跳骤紧。
这附近住户零散,大雪天的,多数野兽都已蛰伏冬眠,怎么会……莫非,是人?年关将至,或许有人趁夜行盗……
她不敢回头,假装未曾察觉,暗自加快了脚步。
然而越是紧张,脚下越是慌乱。她猛地踩进一个雪坑,“哎哟”一声,整个人向前踉跄,连人带担子险些栽倒!
混乱中,一只毫无血色的手蓦地伸出,死死箍住了她的脚腕。
“鬼啊!——” 秦玲珑魂飞魄散,拼命蹬踹挣扎。
担子翻倒,竹筐滚落,不偏不倚重重砸在那只惨白的手上!
“呃……”
一声极轻的痛苦闷哼从浅沟里传出。
秦玲珑这才瘫软在地,借着雪地微光,看清雪堆里竟埋着一个人。她颤抖着手拂开那人头脸的积雪,露出苍白失温的皮肤和衣襟带着暗纹的衣物——这人竟是白天集市上,那个连正眼都未曾瞧她一下的斗篷客!
他怎会在此?那个嚣张的随从呢?
救他?
不。阿娘的药还没着落,家中米缸已快见底。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何必招惹?何况他同伴那般羞辱她。
对,不救!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身显眼得与这荒山雪夜格格不入的衣料。狠心爬起,捡起散落的石印,挑起担子,逃也似的朝着家门奔去。
院门“吱呀”合上,将风雪和那个将死之人,都关在了外面。
院子不大,土坯围墙圈出一方天地,但功能俱全。
主屋坐北朝南,东西两边各有两间矮小的厢房。秦父在世时,家中印摊兴旺,时常有慕名而来的伙计上门订印。可惜几年前他送印收款时坠崖身亡,家道从此中落。
秦玲珑定了定神,把未卖出的石印和工具搬进西厢房。屋内堆满了各式石料和半成品,空气中飘着石粉与墨锭的气息,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走进主屋,秦母在里间艰难侧头,喃喃唤她:“玲……珑……”
秦玲珑凑到床边,掖了掖被角,触手一片冰凉。她心头一酸,强挤出笑容,“今日生意尚可,我这就去熬药。”说罢,她转身钻进隔壁伙房。
伙房里冷灶灰凉,她熟练地引火、添柴,看着橘红色的火苗蹿起,舔舐药罐底部,汤药没一会便“咕噜咕噜”冒起泡泡。
秦玲珑双手凑近火苗搓着取暖,水汽朦胧,恍惚化作屋外风雪。雪地里那只冰冷的手、苍白的脸、微弱的求救声再次浮现。
那人……还能撑多久?
一刻钟后,苦涩的药味弥漫在伙房。
“不过是个眼高于顶的陌生人......”她低声自语,端着汤药和瓷碗进入东边里间。
“娘,喝药了!”
秦母费劲坐起,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突然激动地抓住她的衣袖:“阿远!你回来了!”
秦玲珑心中一凛。
阿娘又认错人了!父亲去世后,阿娘的神志就时好时坏,郎中隐晦地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秦玲珑很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她与阿娘相依为命一年又一年,阿娘是她唯一的牵绊。若今年母亲就要……她怕是会跟着疯掉。
“娘,我是玲珑。”她压下喉间哽咽,柔声哄道:“你先喝药,一会儿我陪您去找爹,好不好?”
秦母眼神依旧迷蒙,执着地喃喃:“阿远!”
“好,找你的阿远!”她吹温药汁,一勺勺耐心喂下。
伺候母亲睡下后,秦玲珑站在院中,望着漫天飞雪。屋里母亲的呓语、屋外那个将死之人的脸,在她脑中交错。她忽然想,当年父亲坠崖重伤时,是不是也这般冰冷无助?是不是也曾盼望有人路过,伸一把手?
“那个男人若是死在雪地里,她这辈子能安心吗?若父亲当年遇险时,也有人能伸出援手……”
最终,她咬了咬牙,从杂物间找出木棍推门而出。
清泉镇已被白色吞没,往日熟悉的田埂、树木、屋舍轮廓都模糊难辨,只剩下诡异的寂静。秦玲珑沿着几乎被抹平的小路往回走,没多久便走到了那片浅沟。
她不敢耽搁,握着木棍朝印象中男子倒卧的位置戳探。扒开积雪,一张男性面庞露了出来,鼻息相当微弱。
“算你命大。”她低语一声,将人往外拖。
男子身体僵硬,一条长腿不自然地伸直,另一条扭曲地蜷缩着。
秦玲珑将他侧翻过来,哆嗦着解开那件已冻成冰壳的玄色斗篷。她手忙脚乱地想用内侧尚存一丝干爽的部分将他裹紧,可斗篷大部分早已湿透结冰,沉重冰冷,最终也只能勉强盖在他身前。
就这么一番折腾,她气息便急促起来。
这男子看着清瘦,实则身躯沉实,臂膀肌肉坚硬,绝非寻常文人,倒像是……习武之人?难怪他们看不上自己的刻印,这般舞刀弄枪的人物,眼中只见刀光剑影,又怎会懂得方寸石料间的匠心?
她咬紧牙关抓住斗篷下摆,在深雪中艰难前行。
一刻钟后,小院的木门被秦玲珑用肩膀顶开。
她半拖半拽,闩好门后,略一思索便将人拖进了伙房。添了几根柴火,灶膛里重新跃起火光。她瘫坐在小凳上,蹙眉看着男子依旧青灰的唇色,犹豫片刻,还是起身抱来一床旧棉被替他盖上。
既然将人带回来了,就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窗外大雪封门,想来近期不会有人来访,省了她许多口舌。只是……叔父一家就住在二里外,若雪停后他们过来,难免要进这伙房取暖喝水。
必须让他尽快醒来,尽快离开。
又添了几根耐烧的硬柴,秦玲珑抱膝坐在凳上。已经是亥时三刻,天黑的不能再黑,困意袭来,她的眼皮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