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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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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的时候，林远住过一次院。
大概是生了很重的病，又或者发生了什么事。
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躺在病床上的自己，摇晃的输液瓶。
医生和护士在病房里走动，门外传来病人的咳嗽，家属的交谈，一阵一阵地，在走廊里回响，像梦一样，听不真切。
林远对面的病房也住着一个男生。
能下病床后，害怕落下学习，林远会在公共活动区看一会课本、写写作业。
那个男生，因为就在对面，因此林远时常能碰到他。
但林远不知怎么的，每次一看要和那个男生迎面碰上，就故意在病房多呆一会，等他走远了，才开门出去。
不过他们还是很快就搭上了话。
那是一个夜晚，林远正在公共活动区写作业，他身体虚弱，精神也不济，课本上密密麻麻的黑字看得他眼晕，虽然视线在书上，心思却飘在一旁。
他的余光看着楼梯口，那个男生正坐在楼梯上，和另一个病人打游戏，两人的对话声音不大，落在林远耳朵里却很清晰。
虽然他一点都听不懂。
两人玩了一会，那个病人站起来，有些生气的样子，说不玩了，你太菜了。
然后他抓起手机，丢下那个男生就走了。
男生一直笑嘻嘻的，他跟那个病人挥手道别，等他消失在楼梯口，男生突然转过头来，对着林远晃了晃手机。
“一起玩吗？”
林远吓了一跳，接着紧张了起来。
那个男生单手撑地，从楼梯上站起来，接着走向林远。
“试试嘛，很好玩的。”他凑到林远跟前，低头看他的课本。
“我……”林远局促地坐在椅子上，有些磕巴地说，“我没有手机。”
“诶——”男生拖长了尾音，发出一个搞怪的语调，坐到林远旁边的空椅子上，在手机上划了几下，接着递到他面前，“那看视频吗？”
林远低头，屏幕上男男女女表情滑稽，张牙舞爪地对着林远又跳又闹，他很快就笑出了声。
“你们刚刚在玩什么游戏？”林远问。
于是，他们相识了。
自从和林远说上了话，男生天天趴在他病房门口，却总是不叫他的名字。
他对林远的称呼一天一个样，有时候故意叫错，有时候还装作忘掉。
林远一次次提醒他，但他每次都是做个鬼脸，开个玩笑，林远立刻便会忘掉自己要做什么。
他开始期待对方给他的新称呼，因此开始期待每一天的到来。
男生人很好，跟谁都聊得来，每天闲不住似的，在医院里到处闲逛，医生、护士，住得久的病人，很多人都认识他。
但他对林远说，也就你能和我玩到一块去。
林远说，大家都愿意和你聊天呀。
男生看着他笑，就好像林远在往外冒傻气似的，他说，我跟他们有代沟啦，只有你跟我差不多大。
林远听了这话，吃惊地看他。
我觉得你比我大很多。
他对男生说。
那是因为……
男生想了想，做了个鬼脸。
那是因为我活得比你短很多。
男生对林远说。
林远听不懂这句话，事实上，他对的大脑在男生说“就你能和我玩到一块”的时候，已经不太转动了。
他盯着男生，说不出话。
心脏在跳，跳得那么快，像生病了一样。
与林远目光对视的那一刻，男生猛地站起来，对他说，我去下洗手间。
他快步走开了，剩下林远拿着他的手机，屏幕停留在游戏的待机页面。
自从和男生熟识，林远把学习抛到脑后，天天蹭男生的手机看视频，很快就看会了之前他邀请林远玩的游戏。
他对男生说，我想和你一起玩。
男生说，可以呀，我的手机给你，我再去问人要一个，我们两一块玩。
他人缘那么好，没人会拒绝他。
于是两个人天天窝在一起打游戏，男生技术很差，林远更是惨不忍睹。
但他们玩得很开心，时常打着打着，头就靠到一起，动作大一点，就会碰到彼此的身体。
林远从未有过那样快乐、那样轻松的时刻。
他偷偷拔掉输液的针头，希望自己的病能慢一点好，最好一直都不好，这样，他就能一直住院，一直和那个男生在一起。
但医院不是他的乌托邦。
某一天半夜，林远被外面的警报声和嘈杂声吵醒，那声音很近，抓挠着林远的心，让他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跳下病床，跑到门口，透过病房上的玻璃，他看到医生和护士围在对面病房。
很快，护士从里面推出一个人，踏着急促的警报声，一群人簇拥着担架，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们挡住了那个躺着的人，但在医护服的缝隙里，林远认得出，那只苍白的、透出青紫色血管的手。
病房的门都打开了，被惊醒的病人探出头来，住得久的，看了眼病房号，便摇头叹息，脸上露出林远无法理解，却让他感到沉重而悲伤的神色来。
“他怎么了？”林远问。
“小孩子，早点睡觉，别打听这些。”他们回答。
过了几天，那个男生回到了病房。
在林远的感觉中，那段时间似乎很长，醒着的时候，他隔一个小时就跑出去，看一眼护士站挂着的钟表。
他觉得那只表可能坏掉了，因为他总觉得，不看钟表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天。
还好，那个男生回来了。
不是自己走回来的，是被护士推回来的。
林远没有和他搭上话。
来的人好像很多，他的父母，好几个医生，还有很多护士，他们像将他推出去那天一样簇拥在他身边，林远凑在病房门口，只看到许多管子悬挂在机器上，像原始森林里悬挂在树上的茂盛藤蔓。
滴，滴，滴，仪器的声音幽幽地，漂浮在苍白的天花板上。
当林远坐在那个男生病床旁边时，仪器的声音，响得简直有些刺耳，一下一下，从耳朵刺到心头。
“你第一次来我的病房呢。怎么样？”
男生躺在床上，招呼他就像是在自己家里，说话的语调像过去一样随意轻巧，却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雾蒙蒙的。
他的整张脸都是苍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透出青紫色的血管，如同即将下雨的阴天，透露出一股灰败。
“和我的病房差不多。”林远说。
他很想多说几句话，就像男生对他那样，他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林远很羡慕他。
但张开嘴，林远只能挤出几个干涸的字词，男生有着源源不断的如同清泉般的喉咙，林远的舌头却是一片贫瘠的旱地。
男生却笑了，对他说：“你真有趣。”
过了段时间，男生恢复了。
林远又能和他坐在楼梯口，一起打那个他们怎么都通不了关的游戏了。
“你到底得了什么病？”有一次，林远问。
他偷偷拔输液针，结果针孔没按好，血管在手背上鼓起，凝成了一个青紫的血块。
男生拉过他的手，说以后别这样了，不然病都不好了。
林远脑子一热，这个问题脱口而出。
男生拿过手机，指了指游戏里的一个角色。
那是他最喜欢的角色。
“这个角色，因为寿命很长，所以成长得很慢。”
林远点点头。
“我啊，和他相反。”男生指了指自己。
“我成长得很快，所以寿命会很短。”
第二天，林远给男生带来了一支蔷薇。
一支塑料蔷薇。
男生看到就笑了。
林远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他将花放到窗边。
林远的课本上有一节课文，一个病人对画家说，等外面那棵爬山虎的叶子落光，我就会死掉。
秋天过去，冬天过去，爬山虎上始终有一片树叶没有掉落。
春天的时候，病人痊愈了，他走到墙根下一看，原来，那是一片画上去的树叶。
“希望你的病能好。”林远说。
林远不会画画，窗外也没有爬山虎。
但他希望男生的病能好。
男生问他：“为什么是蔷薇？”
林远回答：“因为我只找到了蔷薇。”
男生笑了，对林远伸出手。
林远走过去，男生半躺着，拉住他的手腕，将病号服袖子往上叠，去摸他手上的针眼和伤疤。
“以后毕业写同学录的话，”他说，“最喜欢的花，就填蔷薇吧。”
男生的身体时好时坏，并且，林远不愿意承认，总体在向着越来越坏的方向发展。
他们不再坐在楼梯口了，林远常常呆在男生的病房，也几乎不再打游戏了，男生总是在输液，他抬不起手，也没有精力，时常不知不觉就睡过去。
可是有一天，林远推开他的病房门，看到他坐在窗台上，手里握着林远送的蔷薇。
林远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
窗户开着，窗帘和男生的头发一起飘扬，病服下摆扑啦啦地响，那让林远想起一只鸟。
一只即将飞出窗框的鸟。
他几乎是扑上前去，紧紧抓住了男生的手。
蔷薇从男生手中滑脱，在窗边滚了几圈，跌落了下去。
“你……你做什么？”林远神色慌乱。
男生却不说话，低头看着两人的手，十指交握在一起，编织成一颗会呼吸的心。
他抬起头，笑着对林远说：“原来你喜欢我啊。”
林远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他下意识想松手，手指抖了一下，却依旧紧紧抓住对方的手。
他低下头去。
“那你好像，只能去死了。”
男生说。
夕阳穿透飞扬的窗帘，晃眼的橘红色光芒将他的脸照成漆黑的剪影，林远看不清男生的表情，只看到他被风拂起的发丝。
林远在楼下找了很久，没找到那朵塑料蔷薇。
他又难过，又着急，加上病还没好，头晕眼花的，简直喘不上气来。
实在走不动了，林远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头顶飞蛾一下下地撞着路灯的灯罩，惨白的灯光下，他几乎要哭出来。
一个人坐到了他旁边。
林远心里乱成一团，等那人坐下了，他才发现。
转过头，是那个男生。
“你怎么下来了？”林远吃惊道，“快回去吧，晚上冷。”
他们两个病人，本来都是不能吹风的，这时候却一起坐在夜晚的长椅上，一阵一阵的风，吹乱他们的头发和病服。
男生把自己的手机递过来，林远一看，壁纸已经换成了那支蔷薇的照片，右侧是男生扎着输液针的手，比了一个“耶”。
林远“噗嗤”一声笑起来。
一阵风吹过，林远打了个颤，又想着回病房，他想劝男生，还没开口，肩膀突然一沉。
男生将头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像是无力支撑似的。
林远又要颤抖了。
心脏跳动的力度，简直要穿胸而过。
“你还是活下去吧。”男生的声音近在耳边，肩膀能感受到他嘴唇张合的动作。
“……嗯。”林远努力让自己不要颤抖，却反而因此几乎发不出声来。
男生的手，像一颗石子那样滚落到林远的手心，以同样的力度握住。
“我就要死了。”男生说，“希望你可以不要死掉……希望你可以永远活着。”
林远的肩头被打湿了，温热的液体渗进衣领，逐渐变凉。
“嗯。”
林远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男生，是在医院的天台上。
夕阳将天台染上一片薄红，恍惚如与天边云霞融为一体。
林远趴在生锈的栏杆上，斑驳的铁锈扎着他的胳膊。
男生越过栏杆，坐在他的脚边。
“想来想去，好像只想跟你道个别。”
林远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男生的头发，晃眼的阳光模糊了他的五官，只有发丝在风中飞扬。
“你知道的，我活得短得多。”男生说。
“现在，我知道我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风吹起他的头发和病服，像一只振翅的飞鸟。
“我也许会一直想起你，不会忘记你。”林远说。
男生的肩膀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再见。”他最后说。
天台上，有鸟扇动翅膀，倏忽间飞起，霎那消失在天边。
“我记得……”林远对系统说，“我记得他的脸。”
记忆中，被阳光模糊的脸，似从水面缓缓浮现，水珠滚落，露出清秀的五官。
那是元祁的脸。
系统没有回应林远。
林远翻了个身，又轻笑起来：“你觉得，他是不是也来到这个世界了呢？”
“我不知道，宿主。”
系统的回答有些生硬。
林远的笑容扩大了一些。
“元祁对我太好了。”林远说，“我真的很不安。”
“为什么？”系统询问道。
林远轻轻吸气，心脏又跳动起来：“喜欢一个人的话，就会变得很不安。”
一阵沉默后，系统问：“宿主，您希望元祁是那位男生吗？”
林远的脸上，笑容慢慢消失了。
“我……”
“我只是希望有个人来救我，”林远喃喃道，“现在，没必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