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囚梧桐》皖箐歌

1、第一章：背嫁

　　永昌十六年，十月初六，霜降。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崔府已是灯火通明。
　　崔苒苒端坐于菱花镜前，望着镜中那个被珠翠环绕的女子。
　　十二名侍女静立两侧，手中捧着皇后册封大典所需的各式礼器。
　　九龙四凤冠被小心翼翼地戴在她的头上，金丝缠绕，珠玉垂坠，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姑娘，时辰快到了。”贴身侍女轻声道。
　　她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镜中那张精心妆点的容颜。
　　胭脂淡扫，黛眉轻描，朱唇一点，确实是母仪天下的端庄模样。
　　只是那双眸子，沉寂得不像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女该有的。
　　“兄长可到了？”她轻声问，声音平静无波。
　　“大公子已在院外等候。”
　　她缓缓起身，十二幅的刺绣玉带裙重重叠叠，每走一步都似有千斤重。
　　大红织金云龙纹的祎衣上，凤穿牡丹的图案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却照不亮她眼底的阴霾。
　　行至院中，帘幕被司礼监掀开，她抬眼望去，却猛地怔在原地。
　　本该由她兄长背她上轿的环节，此刻站在那里的，却是一身戎装的楚怀瑾。
　　他身着玄色铠甲，肩披猩红斗篷，腰间佩剑已卸，只余一身风尘仆仆。
　　眉眼依旧英挺，只是比三年前离京时更多了几分坚毅，下颌紧绷，眸光沉沉地望着她。
　　“怎么是你？”她声音微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玉圭。
　　楚怀瑾垂下眼帘，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而平稳：
　　“崔将军突发急症，陛下特命末将代为送嫁。”
　　急症？崔苒苒心头一紧。
　　她那位能在校场连射百箭面不改色的兄长，怎会偏偏在今晨突发急症？
　　她不动声色地扫过楚怀瑾的脸，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是了，这定然是他的手笔。
　　除了他，还有谁能在这等重大典礼上，让她的兄长“突发急症”？
　　司礼监上前一步，恭敬道：
　　“娘娘，吉时已到，请上轿。”
　　她缓步上前，在宫人的搀扶下伏上他的背。
　　他的脊背宽阔，铠甲冰凉，隔着层层衣料，她仍能感受到那紧绷的肌肉。
　　“怀瑾哥哥，”她在他耳边轻声唤道，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明日我就要嫁入东宫了，你可不可以亲自背我上花轿？”
　　他脚步一顿，随即稳步向前：“娘娘，于礼不合。”
　　一声“娘娘”，将她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
　　曾经的对话犹在耳边——
　　“怀瑾哥哥，母亲说了，我是生来的皇后，各家贵女，谁都不能取代我。往后若是嫁入东宫，你能不能别不理我？”
　　少年时的楚怀瑾揉着她的头发，笑得宠溺：“我怎么能不理我的小傻瓜呢？”
　　而今，那个会叫她“小傻瓜”的少年将军，正恪守臣礼，背着她走向属于别人的花轿。
　　锣鼓喧天，礼炮齐鸣。
　　迎亲的队伍从崔府一直排到宫门，沿途百姓跪拜，高呼千岁。
　　可她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感受到他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踏在她的心上。
　　“放我下来。”行至半途，她忽然说道。
　　楚怀瑾脚步一顿：“尚未到轿前，娘娘——”
　　“我说，放我下来。”她语气坚决。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她，仍低着头。
　　崔苒冉伸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只见他眼底猩红一片，眼下乌青明显，显然是彻夜未眠。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我要做权倾朝野的皇后！”她忽然说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楚怀瑾瞳孔微缩，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傻姑娘，哪有皇后权倾朝野的？”
　　这是他们曾经玩笑时的对话，此刻重提，却再无当时的轻松惬意。
　　“所以，”她逼近一步，目光灼灼，“你要活着回来，做我的护国将军。”
　　他怔怔地望着她，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
　　她不是在重温旧梦，而是在为他铺路——为他将来的兵权在握，为她日后在前朝的倚仗。
　　“末将……”他喉结滚动，终是郑重应道，“遵命。”
　　她微微一笑，转身走向花轿，再不回头。
　　楚怀瑾站在原地，望着她挺直的背影，眼中情绪翻涌。他知道，从今日起，那个会拽着他衣袖撒娇的小丫头，再也不会回来了。
　　花轿起驾，仪仗浩荡。他翻身上马，护在轿侧，目光扫过街角几个可疑的身影，眼神锐利如鹰。
　　看来，这京城之中，不愿看她入主东宫的大有人在。
　　不过无妨，有他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她分毫。
　　即使，她将要成为别人的妻。
　　轿中的崔苒苒紧闭双眼，手中紧紧攥着一枚温润的玉佩。
　　那是三年前他离京时塞给她的，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瑾”字。
　　“边关凶险，这个你留着防身。”少年笑得洒脱，“若是我回不来，也好有个念想。”
　　她当时气得直跺脚：“你说什么胡话！你必须活着回来！我还要你做我的护国将军呢！”
　　他哈哈大笑，翻身上马：“好，那就说定了，你做皇后，我做将军，我们一起守护这大晏江山。”
　　而今，她即将成为皇后，而他，也将远赴边关。
　　一切仿佛都如少时所愿，却又截然不同。
　　花轿缓缓停下，宫门已到。
　　她深吸一口气，将玉佩仔细收好，重新端出皇后的威仪。
　　帘幕掀开，楚怀瑾伸手扶她下轿。
　　在他温热的手掌触到她指尖的那一刻，她忽然低声问道：
　　“兄长的急症，可是你做的？”
　　他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声音低沉：“是。”
　　“为何？”
　　“他不配背你上轿。”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三日前，他与人密会，谈及你入宫后的种种安排，言语间已将你当做换取崔家富贵的筹码。”
　　她心中一震，面上却不露分毫：“我知道了。”
　　原来如此。
　　难怪今晨兄长院中毫无动静，母亲也未曾多言。
　　想必他们也都知晓了此事，只能默许楚怀瑾的所为。
　　这就是崔氏嫡女的命运——从出生起就被当做未来的后妃培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母仪天下。
　　家族荣辱系于一身，却无人问过她是否愿意。
　　她抬眼望向巍峨的宫墙，朱红的大门缓缓开启，仿佛一张巨口，要将她吞噬。
　　“楚怀瑾，”她轻声道，“从今日起，崔苒苒就死了。”
　　他握着她手的力道紧了紧，声音坚定：“不，崔苒苒会活得很好，会比任何人都好。”
　　她微微一笑，抽回手，一步一步走向那深不见底的宫门。
　　在她身后，楚怀瑾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臣楚怀瑾，恭送皇后娘娘！”
　　她脚步未停，只有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从今日起，她是大晏的皇后，崔氏的女儿，皇帝的妻子。
　　唯独，不能再是楚怀瑾的苒苒。
　　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宫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将崔苒苒与过往彻底隔绝。
　　坤宁宫内，红烛高燃，映得满室生辉。
　　她端坐于凤榻之上，头顶的盖头尚未掀去，只能看见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和那枚被悄悄藏在袖中的玉佩。
　　“瑾”字的棱角硌在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
　　她屏住呼吸，听着那声音停在面前。
　　盖头被缓缓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太子——如今的新帝萧景琰，正垂眸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新婚的喜悦，只有审视与探究。
　　“皇后今日，很是端庄。”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她垂下眼帘：“臣妾不敢失仪。”
　　他轻笑一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朕听说，今日是楚小将军背你上轿的？”
　　她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兄长突发急症，陛下恩典，特命楚将军代为送嫁。”
　　“恩典？”萧景琰微微眯起眼，“朕倒是好奇，楚怀瑾三年前便远赴边关，昨日才匆匆回京，怎的就这么巧，偏偏赶得上送你出嫁？”
　　她袖中的手微微收紧，语气依旧平静：“楚将军忠心为国，想必是日夜兼程，不敢延误军情。”
　　萧景琰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松开手，转身走向桌案：“起来吧，不必跪着了。”
　　她缓缓起身，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的侧脸。
　　曾几何时，这张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柔和，如今却只剩下帝王的冷硬。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八年前的春日，御花园里梨花如雪。
　　四个小小的身影穿梭在花树下，笑声清脆。
　　“苒苒跑慢些！”年少的楚怀瑾在她身后追赶，眉眼间满是紧张，“当心摔着！”
　　她回头做了个鬼脸，却不慎绊到石子，眼看就要摔倒。楚怀瑾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将她接住。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他无奈地点点她的鼻尖。
　　不远处，太子萧景琰负手而立，唇角带着温和的笑意：“怀瑾，你这护花使者倒是尽职。”
　　站在他身旁的郑洛薇掩唇轻笑：“可不是嘛，怀瑾哥哥眼里就只有苒苒，我们都入不得他的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