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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新生 ...

  •   沈栖迟不敢走官道,只敢在荒草丛生的野径中踉跄前行。
      白天烈日炙烤,夜间寒露刺骨。单薄的寝衣早已破烂不堪,勉强蔽体。饥饿如同恶鬼时刻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喉咙干得如同火烧。她舔舐草叶上的露水,在荒野里寻找一切看起来能入口的野果嫩草充饥,甚至偷偷刨挖农人田地里刚种下去的薯根,嚼得满嘴泥腥。脚上的伤口结了痂又被磨破,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离那座吞噬了她一切的炼狱越远越好。活下去,成了支撑这副残破躯壳唯一的信念。
      意识常常陷入模糊。有时走着走着,眼前便会出现侯府未焚毁时的景象,母亲温柔的笑靥,父亲宽阔的怀抱,奶娘做的香甜糕点……有时则是熊熊燃烧的府邸,父亲被长剑贯穿胸膛倒下的瞬间……这些画面如同噩梦,轮番撕扯着她脆弱的神智。
      终于,在不知道逃亡了多少个日夜之后,她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艰难地爬上了一座拱石桥。桥下是浑浊的江水。桥的另一端,隐约可见密集的屋舍轮廓,空气中飘来潮湿的水汽和淡淡的烟火气息。
      连日积压的饥饿,伤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她濒临极限的身体和神经。她满是伤痕的身体晃了晃,像一片被狂风折断的落叶,软软地向前扑倒,从拱桥的石阶上滚落,重重摔在河岸边的湿地上。额头不知撞在什么硬物上,尖锐的疼痛成了坠入无边黑暗前最后的感知。手掌无力地摊开,那枚青鸾玉佩从衣襟中滑出,沾上了肮脏的黑泥。
      再次恢复意识时,沈栖迟感受到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身下不再是冰冷刺骨的泥地或粗糙的草席,而是柔软干燥的褥子。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她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一顶干净的青色细布帐子,帐顶挂着一小束驱虫的干艾草。光线柔和,带着一种江南特有的,水汽氤氲的朦胧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苦香,还有一种……泥土和清水混合的气息?
      她转动干涩的眼珠,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陈设简单却洁净:一张方桌,两把圈椅,靠墙一面小小的书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书卷和几个形态各异的素胎瓷坯。窗棂半开,能瞥见外面一方小小的庭院,几竿翠竹在微风中摇曳。
      “醒了!小姑娘醒了!” 一个温和中带着惊喜的中年女声响起。
      沈栖迟心头猛地一紧,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缩紧身体。她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靛蓝粗布衣裙,面容和善干净的中年妇人正端着一个粗瓷碗快步走过来,碗里冒着袅袅热气。
      “别怕,别怕,孩子。”妇人见她眼中瞬间涌起的惊惧和戒备,连忙放柔了声音,脸上带着真切的心疼,“这里是瓷坊的后院,安全的。是我家主人三天前在城郊河滩上发现了你,当时你浑身滚烫,额头碰破了,人冻得像块冰,脚上全是血口子……唉,可把我们吓坏了。”妇人说着,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动作轻柔地扶起她一点,将温热的米汤送到她干裂的唇边,“来,喝点稀粥润润,你昏睡太久,胃里空,不能吃硬的。”
      温热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沈栖迟饿狠了,直接捧着碗一口气喝光了。
      眼睛却像受惊的小鹿,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丝声响都让她肌肉紧绷。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怀中——玉佩还在!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些。
      “我…”她尝试开口,声音却沙哑得厉害,“这是…哪里?”
      “这里是临川府,苏记瓷坊。”妇人和声道,“我家主人姓苏,单名一个埴字,是瓷坊的东家。就是他把你背回来的。大夫来看过,说你是饥寒交迫,又惊吓过度,加上外伤感染才发了热。唉,可怜见的,你这孩子,到底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正说着,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个穿着半旧的深青色细棉布直裰,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面容平和,目光温润内敛,带着一种常年与泥土和水火打交道沉淀下来的沉静气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和掌心覆盖着一层薄茧,像是常年揉捏着什么精细之物留下的痕迹。他的眼神落在沈栖迟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悲悯。
      “醒了就好。”他的声音如同深潭水,平静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鄙人苏埴。孩子,你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沈栖迟看着眼前这张带着江南水乡温润气息的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本能告诉她不能说。绝对不能说出自己的来历,镇北侯府满门被灭,凶手的势力滔天,谁知道眼前的人是好是坏?信任,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东西。
      巨大的恐惧和自我保护的本能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低下头,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遇到危险的刺猬,将所有的尖刺都竖了起来。她紧紧咬住下唇,用力之大几乎要咬出血来。那双原本空洞的大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如同幼兽般的戒备。
      苏埴看着她捏着被角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轻轻叹了口气。抬手阻止了想要开口劝慰的妇人,自己则后退了半步,拉远了距离,语气更加温和:
      “不急。你才刚醒,身子要紧。这里是安全的,没人会伤害你。先把身体养好,其他的,我们慢慢说,或者……不说也无妨。” 他指了指桌上放着的几件干净整洁的细棉布女孩衣物,“那些是林嫂找来的旧衣,干净暖和。等休息好了,就换上吧”说完,他示意林嫂一同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将安静的空间留给了这个浑身是伤的孤女。
      在苏埴和林嫂细致耐心的照料下,沈栖迟的身体一天天康复。高热退了,脚上的伤口结了痂,额头的青紫也慢慢消褪。但她依旧如同一尊没有灵魂的瓷娃娃。除了偶尔回应林嫂的只言片语,她几乎不说话。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抱着膝盖,蜷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望着窗外瓷坊院子里忙碌的景象发呆。那双大眼睛里,映着揉泥的工人,拉坯的师傅,晾晒的素胎,还有远处窑炉升起的淡淡青烟,却像蒙着一层永不消散的薄雾,空洞,冰冷,隔绝着外界一切的温情。
      苏埴将这沉默的戒备都看在眼里。他并未试图强行撬开她的心扉,只是每日在瓷坊忙碌之余,会抽空来看看她。有时带来一小碟江南特有的软糯点心,有时是几枝庭院里新开的不知名野花,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不远处的圈椅上,捧着一卷有关瓷土釉料的书籍翻看,或是端详着手中的一个半成品瓷坯,神态平和专注,仿佛她并不存在。这种无声的陪伴,像水一样,温柔地浸润着,不带压迫感。
      日子在沉默中流淌。沈栖迟开始下意识地观察这个庇护了她的小小世界。
      苏记瓷坊不大,却五脏俱全。后院是住家和存放原料的库房,前院则是一片宽敞的场棚。她常常透过窗户,看到苏陌和一些师傅在那里劳作。巨大的石碾在水力的驱动下,发出沉稳的隆隆声,将坚硬的瓷石碾磨成细腻如霜的粉末。那粉末在阳光下闪烁着冰晶般的光泽。
      她第一次看到苏埴揉泥,泥浆在他手下渐渐变得柔韧。苏埴将那团揉捏好的泥放在辘轳车上,圆盘飞快地旋转着,发出低沉的嗡鸣。那混沌一团的无形之物,竟在他指尖的魔法下,迅速地成型。
      沈栖迟看得有些痴了。那旋转的泥胚,让她恍惚间看到了某种流动的,仿佛可以重塑的……命运。
      就在她看得入神时,苏埴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侧过头,对她露出了一个平和的笑容。
      几天后一个晴朗的午后,苏埴拿着一小团处理好的白泥走进了她的房间。他没有试图靠近,只是将那团泥放在窗边的矮几上。
      “成日坐着怕你也闷得慌。”他的声音很自然,仿佛是在和相识已久的人闲聊,“这是坊里新练好的泥。若觉得烦闷,可以随意捏着玩玩。泥巴,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怕糟蹋的东西。”说完,他便放下泥团,转身离开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沈栖迟一人。她盯着矮几上那团散发着湿润泥土气息的白色物体。许久,她才迟疑地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凉凉的,软软的,带着一种奇妙的生命力。
      她学着记忆中苏埴的样子,用手指去揉捏、按压。泥团在她尚无力道的手中变形,不断重塑。
      时光荏苒,光阴如指间流沙。
      那个蜷缩在窗边的孤女沈栖迟,如同被江南湿润的烟雨和瓷坊温热的窑火反复滋养重塑的泥土,渐渐褪去了最初的惊惶。
      她也有了新的名字,苏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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