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代偿者的梦境游戏》午夜点心

7、语境掠夺

　　“针对我市科研所潜逃复制人的抓捕工作正在有序进行，请广大市民朋友不要恐慌……”
　　冰冷的机械女声再次响起，不明药物的点滴纠缠在血管里，心脏里涌出来的血液像带着刺，疼痛向四肢百骸蔓延开去，指尖被汗水打湿，真实的触觉被这种黏腻塑封起来了……
　　黎观惊醒在一辆高速行驶的轿车上。白昼间的睡眠总是让人不得安生，尽力安抚记忆使之忘却的东西总会在梦中拖拽着，让她亲眼见证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惊觉自己仍在地狱里从未逃出。
　　车载香水的甜腻气息和衣衫背后汗水冰凉的触感将意识一点一点拖回躯体。黎观面色苍白，懵懂地发着呆，身体却依然记得压抑喘息不能被同行之人发现异常。她慢慢抬手遮住眼睛，待理智回笼之后，立刻下意识环顾四周：虚焦的视线里柳风柔坐在一旁的座位上，用手撑着头，睫毛投下一片毛茸茸的阴影随窗外光影快速移动。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早已经被电影催眠到罢工。
　　座位在后排的秦牧之就更不用说了，他趴在一只印有Q版柳风柔的抱枕上面，睡得像醉酒昏厥。
　　黎观放心地靠在座位上，长舒了一口气，心想既然彻底没了睡意，不如将柳风柔没能看完的那本电影接着看下去。
　　“凌谷宇，尹岱，《语境掠夺》，评分9.1分。”
　　她打开手机，搜了搜剧情大意：未来人们发明了监测对话语境是否安全的语境检测仪，从此以后通过语境检测才能交流对话成为了社会默认的准则。对科技的信任却导致人们彼此之间信任崩塌不再靠近。于是，尹岱饰演的女主角决定与彼此信任的伙伴们一起找回被掠夺的语境。
　　算算上车时间，电影应该已经播放到尾声了——
　　“房间，透视，直角，两边各一束光线发散，阴影，雨伞。狭小的空间，限制，追逐，逃跑，隐藏。逐帧消失的空镜渲染出不安的情绪。尹岱出现在灰蒙蒙的世界里，她好像在奔跑。风声、踩水声……镜头伴随着虚弱的喘息声，跟随她的视线上下起伏，沙黄色的天空下是一片下着大雨的废墟。镜头切回尹岱脸部表情特写，大雨冲刷着皮肤表面的泥泞和扭曲，她眺望远方，希望开始慢慢浮现于眼底。恋人和伙伴们的身影陆续出现在废墟的角落，他们没有从彼此的面庞上看到想象中的惊喜，只有语境安全检测仪的红色警报灯在他们穿越1.26米的社交安全距离后，一个紧接着一个地突兀响起！代表警报的红光穿过青灰色的空气，将停止前进的他们连接成圈。约定这次见面的时候，也就是在这群年轻人开始拯救世界之前，即使十多个人抱作一图嬉笑玩闹，也从没有触发过语境检测仪的警告。除非……他们之间的交流已经失去信任，更不再安全。悲伤化作子弹，沿着大雨中的红色轨道击穿了所有信念。电影画面里的所有人都在默不作声地策划着逃离。混乱中，尹岱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忧伤而焦急地伸手摸到背上，胡乱扯下了那只——在现代交流中比空气还重要的检测仪，即使这样做就再也不会有人敢和她说话了。”
　　电影外，黎观感同身受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恍惚间以为自己脸上也沾满雨水。
　　“啊！睡着了！电影放到哪了？”柳风柔睡得迷迷糊糊的脸出现在暗色调的屏幕反光中。
　　黎观转头看了眼还在熟睡中的秦牧之，轻声回答道：“快结局了。”
　　“尹岱和恋人忽略了周围越来越刺耳的警报声，穿过雨幕下逃跑的人群，两人突破安全距离紧紧拥抱在一起。废墟中只剩下他们，铺天盖地的雨嘲笑着他身后依然闪耀的红灯。尹岱正要帮他拆下检测仪的时候，恋人退缩了。尹岱松开手，她低头看着手心的雨水汇聚成团，又很快沿着掌纹流淌下去。她不敢抬头，害怕看见那点红光会在1.26米外熄灭。”
　　“据说拍这场戏的时候雨水量调得太大，把她淋成了肺炎。”柳风柔在一旁补充。
　　“嗯。”黎观答应了一声，眼睛还紧盯着屏幕。
　　电影的最后，雨过天晴，尹岱重新背上语境检测仪，才发现这片废墟原本是座废弃的花园。红光自她身后亮起，这一次，连她自己都不再是可以坦白的安全语境。
　　“拍得很好吧？都说凌谷宇是导演中的天才，不像现在拍《凝云间》的这个庸才。他为了拍戏快，哭戏从来不等我们酝酿情绪，开拍前就让人拿好眼药水，一人两□□叫双管齐下……如果不是他拍人还算好看，我才不会来。”
　　“还算？”黎观挑了挑眉，“你知不知道他的第一部戏就是靠一双手出的圈？那张图至今仍在粉圈当作神图流传，他没有用滤镜就把一个普通女演员的手拍出了专业手模的效果。虽然他拍剧情不如凌谷宇，但术业有专攻。我看过那位演员的采访，她说导演能在没有特别打光、滤镜的情况下把她的手拍成雪白发粉像有一层神圣的柔光一样没有瑕疵，是因为他在拍摄时，提前让她把手浸在冰块刚刚融化的冷水里浸泡十五分钟之后，拿出来擦干立刻拍的。这样做除了消除肿胀，还会让皮肤表面吸饱水分，死皮和粗糙的纹理都被湿润隐藏。只是一只手，他都认真钻研拍成艺术品，何况是人？这就是为什么金翎愿意把代表作交给他了。”
　　柳风柔听完之后，沉默良久，伸手放到眼前左看右看，最后伸到黎观面前要她帮自己涂指缘油。
　　又过两个小时的车程，四人才在中午时分抵达剧组。柳风柔带着黎观直接去化妆，秦牧之和司机去把行李转移到停在剧组的房车上。
　　“砰！”
　　化妆间的门被非常用力地推开了，话梅味的香水和甜蜜的嗓音几乎同时抵达黎观的鼻子、耳朵。
　　“亲爱的！请允许我擦一擦你的脸再开始化妆哦！当然还要梳梳头和按摩头皮！我的手——你看一下，已经认真清洗过了哦！开始之前还要请你先感受一下手指的温度合不合适，这很重要！”
　　真是搪瓷一样可爱的口音，这位化妆师本人也像只胖乎乎的柔软大粉扑，轻易驱散妆造几小时的枯燥乏味。她化妆的手法像在变魔术，让人记起第一次对着镜子和一桌化妆品时，会令眼线颤抖的兴奋。
　　如果不是导演团队已经将她收至麾下的话，黎观是十分赞同柳风柔把她挖来做私人化妆师的。
　　打完底妆，她又不知道从哪变出了一盒像面霜的东西，细看有磨砂玻璃般的哑光质地。巴掌大的罐子静静躺在她的手心里，从黎观和柳风柔眼前掠过。展示完新品，化妆师用专用的小勺子从罐子里挖出一块淡蓝色半透明的凝胶啫喱，揉散开来轻轻拍打在柳风柔脸上。丝毫不担心腮红、修容还有那亮闪闪的高光会不翼而飞。
　　“可以摸摸看啦！”化妆师拍着手鼓励柳风柔，手中的罐子还没有放下。
　　“这是什么啊？”柳风柔小心翼翼地用指背在脸上点了点，然后又不可置信地拿指侧蹭了蹭，最后还让黎观也伸手摸了几下。啫喱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成膜，把所有粉、膏都固定在应该待的位置。
　　化妆师骄傲地向她们介绍了这款LM公司新研发出的定妆啫喱。女明星们大多是干皮，却长期暴露在“灯光烘烤”下大量出油导致脱妆，干性肤质的人若因环境而被迫分泌油脂，实际是皮肤受损的表现。这款啫喱同时兼具保湿、控油的特质，非常适合她们这样外油内干的肤质。甚至在做简单妆容时，可以直接与粉底液混合无需二次定妆。
　　“好好用！黎观，如果我醒来发现这东西买不到的话可怎么办？出去之后你要提醒我去网上找找看啊！”画完妆的柳风柔，拉着黎观鬼鬼祟祟地用仅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黎观迟疑了一下说：“我怎么感觉……她说的有点像广告？”
　　“怎么可能？这是我的梦境……”
　　话音未落，金翎和饰演女二号的梁燕语凑巧聊着天向化妆间走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肌肉线条在来往工作人员偷看的眼神里横冲直撞。路过在化妆间外等候的秦牧之，他面色讥讽地说：“你就像一条在等主人跳完广场舞的狗。”音量不大不小，正好在场的人都能听到。
　　“咔嚓——”
　　万众瞩目之下，化妆间门打开了，秦牧之身后多出来两个人。
　　顷刻间，肌肉也不好看了，烟也不好抽了，八卦也没滋味了，梁燕语很有眼力见地招呼金翎的人把工作人员都驱散，只剩下双方团队的自己人守在进出通道上。
　　“道歉。”女声平静而有力。
　　黎观站在秦牧之和柳风柔前面，目如鹰隼直视着金翎，像在说不道歉就把你眼睛抓瞎。
　　“哟！小姑娘在玩什么，美救英雄啊？”金翎瞟了眼守在路口的人，突然兴致勃勃地一步一步走向黎观，胸前鼓起的肌肉差点冒犯了她的鼻尖。
　　黎观一步不退，眼见着那双粗糙的大手就要威胁式地搭上她的后颈。梁燕语饶有兴致地从金翎身后探出头来欣赏柳风柔的表情。
　　柳风柔从黎观和秦牧之的保护圈里走了出来，她伸手扣住黎观的肩膀，光洁的手臂横在她身前，护住她往怀里带。
　　“你们花钱为我买的热搜，真是破费了！”金翎俯下身去，双手撑在门上将她们两人逼迫进狭小的空间，“以后想要什么热搜可以直接和我说！不如，今天就送你一个二线女艺人和助理共度春宵怎么样？”
　　令人厌恶的灼热气息侵犯了五官感受，柳风柔身上的甜香飘过来才稍稍缓和。黎观在柳风柔怀里冷静下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反而有心思观察起在场的诸位演员来：金翎看起来肆无忌惮，眼睛里有一团火，可是火光一直时不时往有手下把守的地方瞟一眼，生怕被人看到。柳风柔的手在抖，虽然很像是黎观自己的心跳震动，但她偷偷摸向手机的手指也在抖。梁燕语倒是所有人中动作最多的一个，她拼命拉着金翎背后的衣服，眼珠子慌慌张张地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喂！你举着相机干什么！你是哪个组的？”梁燕语突然小声惊呼，并伸手指向不远的一处屋檐阴影里。对峙中的三人瞬间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果然有个拿着相机的人。
　　两军交战，必防记者。
　　黎观趁机拉着柳风柔从金翎手下钻出来。一个穿着黑T戴着口罩、帽子，看不清五官的摄影师摆摆手说：“抱歉，路过。”
　　“路过？路什么过还不快走！”金翎手下的工作人员立刻按住他检查相机，他自己反而去化妆了，留下梁燕语与柳风柔偃旗息鼓，装模作样地寒暄几句。
　　柳风柔悄悄推了推黎观，让她带秦牧之先回房车上休息。
　　“谢谢你，黎观。”秦牧之走得很快，快到肩膀都抖动起来，像要急于奔向海中轻生的人。
　　“金翎这样说你不生气吗？”虽然虚拟人只是一道程序，就像刚才无论发生多严重的冲突，秦牧之都有可能一动不动地保持紧张、惊讶的状态维持人设，但黎观还是有点点好奇。
　　“我们只不过是她的墨镜而已，替她隔绝掉一切刺眼的信息就是我们的责任。”秦牧之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来面对着黎观，眼神中依然是阳光洒落般的笑颜，“所以，下次需要做营销的时候，请对她好一点吧。”
　　“嗯。”黎观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哼一声表示听到了。
　　二人只当无事发生回到房车上，黎观刚踏上台阶，就看到本该无人的房车里有活物在移动——“他是谁！”
　　一个站在桌边擦拭相机的男人。
　　“啊啊！他是新来的摄影师，刚才人多忘记介绍了。他是在你休假那几天加入的，所以你们应该没见过。”秦牧之指了指房车内多出的摄影器材，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怎么会……”黎观感觉自己的声音发尖，手上想干点坏事，大概是要变身成为专吃摄影师的女巫了。
　　摄影师并没有说话，也许是戴着耳机口罩的缘故，他甚至都没有朝门口看一眼，只是拿起气吹细致清理着镜头上沾染的灰尘。扣住相机的手指骨节匀称修长，不偏不倚，白皙的指侧因为用力而透露出淡淡的红晕。
　　“你好，贵姓啊？”黎观边打招呼，边走向他手边的纸巾盒，看起来像要去拿抽纸。
　　“这里不是有纸……”秦牧之单纯地叫住她，顺手拿出一盒离她更近的抽纸，反而被黎观狠狠瞪了一眼。
　　“好可怕，她怎么突然不要抽纸，要抽人了？”秦牧之心里想着，悄悄开静音给柳风柔发去了信息。
　　黎观回过头来，真正的目标依然是这位摄影师耳后的口罩绳。
　　忽然，一张纸巾被塞进她的手里。突如其来的异物感让黎观本能地低头加甩手，没想到那人竟然把她抓了回去，修长的手指轻松扣住她的手腕，差点飘落的纸巾再次塞回到她手里，他微凉的指尖隔着纸巾滑过手心灼热，黎观猛然抬头——
　　这是贺时序第一次见到秦牧之口中即将转正的未来冷血经纪人，与他描绘出的低调工作狂有所不同的是：她明明漂亮得就像妖怪，皮肤发寒地白，下巴尖巧，眼睛和头发出奇地黑，连阳光打上去返回的光泽也是黑的。整个人都是一股人间不留，阳世不收的气质。可她一笑起来就十分温暖，粉色的嘴唇如同花瓣一般打开，吐露出潜藏其中的毒药。
　　“唰——”趁他观察自己的时候，黎观挣脱出来一把扯下他的口罩。
　　“果然啊，柳风柔……”黎观在心底冷笑。
　　贺时序凝视着黎观看到他真容后的眼睛，她的眼神是雪夜伪装成的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