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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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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县的夜,安静的仿佛能吞掉整个世界。
风从黄土高坡上爬出来,带着一股沙子味,擦过老宅的窗棂,发出呜呜的低咽,像是谁在黑暗里磨着牙。月光惨白,照在院子里那棵高大却有些干枯的树上,树枝的影子投下来,映在地上,像是某种神秘的图腾。
林高朗将外屋的灯关上,走到东屋门口停下,他看着院子发呆,迟迟不肯进去。直到指尖夹着的烟燃到了尽头,手被烫了一下,他才猛地回神。
烟是前几年爷爷生重病时开始抽的,那段时间家里异常艰难,家中重担全压在他一个人肩上,经济压力、学业压力、祖父的病和祖父的要求全都太重,他就染上了这么个毛病,。本来祖父是不让他吸烟的,他那是就只能在难受的时候背着祖父点上一根,然后到外面逛逛,等味道散了再回去照顾他。
后来祖父去世,从那以后全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烟也没能戒掉。
空气中还残留着白天祭奠后的香烛气味,混着冷掉的饭菜油味,有点腻人。屋里供桌上,祖父林砚之的遗照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肃穆,照片里的老人笑着,眼睛里里却透露出难以言说的疲惫。
两年了,时间快得残忍,又慢得磨人。
林高朗平时几乎不回来,这个老房子,连同阁楼上那些属于祖父毕生心血的东西,都被他刻意地留在记忆深处中,放在一个不敢轻易触碰的角落里。好像只要不去看不去碰,那份来自祖父沉甸甸的期望和伴随而来的无力感就能暂时被忽略掉。
这次回来是为了祖父的两周年忌日。今天是待在家里的最后一天,明天回承德的车票早在回家之前就已经买好了,早上拿上东西到村长家吃个饭就走,下次再回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在这个临走的前一夜,林高朗心里总有股空落落的劲儿,比任何时候都拧得紧。他闭上眼,耳边不是风声,而是祖父咳着、喘着,却依旧顽固执拗的声音,每个字都砸在他心上:
“高朗......皮影......咱环县的......老祖宗的手艺......”祖父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胳膊,力气大得不像个正处在弥留之际的人,“不能......不能就这么没了,得让它活......活过来......”
那时候林高朗刚刚大学毕业,刚回到家乡就看到祖父得了重病,他生气祖父一直瞒着自己,不告诉自己生病的事儿,却又只能点头,喉咙里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眼泪往里流。他看着爷爷眼角一圈圈的皱纹,和凹陷的眼窝,皮影戏是爷爷毕生的念想,也是至死的不甘。
“光守着......不行......”祖父另一只手无力地挥了挥,眼睛看着远处,像是要驱散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也像是在对谁打招呼,“得让人看......得唱出去,我......我走不动了......你得......你得......”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祖父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片秋天风干了的叶子。
林高朗慌忙站起来给他拍背,心里又急又难受,忍不住脱口而出:“爷爷!您能不能别想什么皮影戏了?这身体都成什么样了?皮影还能比你身体重要?医生说让你好好休息!”
这话他过去几年说了无数遍。看着祖父伏在案前,就着昏黄的灯,一刻不停地刻着皮子,染着色彩,一坐就是大半夜,那刻刀把手磨得变形,颜料和皮胶的气味几乎腌入了他的身体里。林高朗看着他拖着越来越差的身体,带着那箱沉甸甸的东西,一趟趟往外跑,去找村长搭台子、去县文化馆,去市里,甚至想去省城找人“说道说道”,想争取一次像样的演出机会,想让更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知道环县皮影不是该进博物馆的老古董。
可爷爷从来不听。
“休息?”祖父缓过气,靠在枕头上,喘着粗气看他,眼神里有种林高朗读不懂的情绪,“高朗......时间不等人啊,咱们家这么多辈都是干这个的,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歇几天?咱家就剩你了。”老人忍不住哽咽,又接着说道:“高朗啊......你小时候那个......咳咳,还有那个在阁楼箱子的狐狸皮影......保护好他......”
祖父最终也没能跑得更远,那箱皮影也没能唱到省城。他倒下了,这盏老灯的油终于熬没了。林高朗处理完后事,看着满屋子的东西,看着那些精美的、生动的、却仿佛被时代遗忘的身影,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席卷了他。
眼泪砸在地上,将土地洇湿,他几乎是仓皇地将祖父所有的工作用具、那些视若珍宝的皮影,一齐打包,全部塞进了阁楼里。
他们家祖祖辈辈一直从事皮影戏行业,父母在他几岁时出去找材料,结果出车祸去世,从此这个家就剩下祖父和只有几岁的林高朗。
现在祖父死了,这个家就剩他自己了。
不对,林高朗赌气一般想着,只有一个人的家还能叫家吗?
然后,他离开了环县,去了一个完全陌生且遥远的城市,找了份普通的工作,想要逃离这里,远离有皮影戏的生活。
可皮影戏从他出生那一刻起就印在了他的灵魂之中。祖父那最后的眼神,那攥着他手腕的力度,还有那些深夜伏案的背影,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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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灌进领口,林高朗打了个寒噤,然后掐灭了烟蒂,拧动钥匙,抬头看向身前昏暗的楼梯口。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极其强烈的冲动。不是哀悼,不是怀念,而是一种近乎蛮横的质问,那质问横冲直撞地在脑子里回响,到底留下了什么,你让我保护的究竟是什么?真的只是让我传承皮影戏吗?
祖父临走之前曾提过让林高朗保护好狐狸皮影,那个时候他一直以为是让自己传承好皮影戏的意思,直到前两天回家的路上,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祖父为什么不直接说皮影?为什么单单说了狐狸?
他看着车窗外光秃秃的戈壁,突然想知道为什么。
所以这次回家,他还有一个要做的事情,那就是找到那个祖父说的狐狸皮影。他需要去看一眼,就一眼,在再次离开之前。
阁楼的楼梯又窄又陡,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每走一步,木质的楼梯都好像要断掉一般往下弯,仿佛对他的到来表示不满。
灰尘随着林高朗的动作扑面而来,浓得呛鼻。灯早就坏了,林高朗用手电筒照亮眼前的路。
阁楼里被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旧家具、废纸箱、蒙着厚厚尘布的不知道什么物件,还有林高朗两年前收拾的那一堆东西,全部都乱糟糟的摆着。
目光环视这个不算大的房间,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角落几个熟悉的箱子上,那是他当年亲手搬上来的。
他走过去,不顾上面积攒着的一层厚厚的灰尘,手指擦过,在上面留下清晰的划痕。
其中几个箱子是材料,都统一用了一种箱子,但角落里似乎有一个显得格外不同,那个箱子更小一些,材质是暗沉的木头,边缘被某种金属材质包裹着,还上了一把旧的黄铜锁。
林高朗愣了一下,他对这个箱子印象模糊。之前似乎一直放在祖父床底下,被其他东西挡着,收拾时差点遗漏,当时他以为里面应该也是什么材料,就随便丢在了阁楼里面。
鬼使神差地,林高朗蹲下身,想要试图打开它。上面的锁很旧,但出奇的结实,铁丝撬不开。他环顾四周,在另一个散落的工具箱里找到一个钳子,用力一剪。
“咔哒”一声轻响,碎了的锁掉在了地上。
林高朗掀开箱盖。
里面是一个已经变了颜色发黄的布料,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一件长条形的东西。一股混合着樟木和陈旧皮革的特殊气味散发出来。
林高朗的心跳莫名加快,他一层层掀开布料,d动作放得极轻。
最终,里面的东西完全暴露在手电筒的光线下。
那是一副皮影,一只狐狸的样子,大大的耳朵,赭石色和白色混合的身子,尾巴长而蓬松,脸是笑着的模样,灵动至极。
林高朗的呼吸骤然停住。
皮影已经有些破旧了,有的地方颜色淡化,只剩下黯淡的底子和零星的色块,身体上有一些裂纹,一条后腿缺失了一小块,边缘磨损得厉害。可是它的形态却极其的灵动。
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狐狸,即便破损了,也像是能随时活过来,林高朗看着他,感觉这个不像是祖父的制作风格。
林高朗摩挲着皮影破损的边缘,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很多年以前发生的了。
也是在一个晚上,那时候他多大?七八岁?调皮得很,每天很不得上房揭瓦。祖父的工作对他有着无穷的吸引力,挂在细绳上的皮影人物,在灯下流光溢彩,在祖父的手中做着灵活的动作,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精灵。
他趁着祖父出去聊天的功夫,偷偷溜了进去。眼睛滴溜溜地转,最终盯上了挂在最高处的一个不太起眼的一个皮影。其实那个东西他关注很久了,但是祖父跟个宝贝似的,偶尔拿出来看一看修一修,他是一只小狐狸,只不过看起来灰扑扑的,不那么鲜艳,但姿态却格外吸引人,有时候懒洋洋地趴着,有时候又精神抖擞的半蹲着,透着股机灵劲儿。
他搬来凳子,踮起脚,伸长了胳膊想去够他。
“林高朗!别动!”
一声急切的喝声从身后响起来。他吓得一哆嗦,差点从凳子上栽下来。
回头一看,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爷爷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可这个时候,他的脸上却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严厉,好像还带着一丝惊慌。
他几步冲过来,没管摇摇晃晃被吓到的小外孙,而是抢先一步将那个狐狸皮影从挂钩上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像是捧着什么的宝贝。
然后,爷爷才看向他:
“高朗,这个和其他的不一样。”爷爷的声音很轻柔,像是在说什么秘密,“它......很特别,和别的皮影不一样,那些你可以看,但是这个不行知道吗,他受过很重的伤,需要好好休息,以后千万不能随便碰,知道了吗?”
小林高朗懵懂地点点头,眼睛却还黏在那只狐狸皮影上。他凑上前去就这祖父的手离近了看,他真好看啊,还很精细,那双眼睛,在灯光下好像真的一样
“爷,为什么不能碰?它......也会疼吗?”小孩子的好奇心压过了害怕,只知道以前自己调皮的时候,爸爸拽着自己很疼,就以为自己拽着小狐狸他也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