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蚀》甘布乐

7、无尽蝇食 不止于物质

　　萧满的喂养模式，悄然发生了转变，不再局限于投喂那白色餐盒里面的粘稠物质。仿佛谷雨的身体经过前期的改造，已经能够稳定。

　　——他的的饥饿，似乎永无止境。

　　他回到了那个冰冷恶臭的垃圾处理区，四周弥漫着不详的通红色光芒，连他自己的皮肤也仿佛被染成了红色。他眼睁睁看着那撕裂的口器吞噬着腐烂的内脏，那无数复眼里依然倒映着他自己无限重复的惊骇脸孔。黑色飞蝇如同遵循着某种邪恶的律动，化作漩涡向他袭来。

　　是噩梦，谷雨惊醒了。

　　心跳如同失控的马达，冷汗浸透了睡衣，再次袭来的恐惧像是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公寓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将光影短暂投影在天花板上。然而，谷雨立刻感觉到，房间里不止是只有他一个人。一种熟悉的诡异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比以往更加的清晰，更加的……专注。

　　他极其僵硬地，几乎是屏住呼吸，缓缓转过头……

　　萧满就站在床头，像从极黑的阴影中凝聚出来的实体。尽管谷雨内心有了一定预期，也被骇地心往喉头一跳。萧满没有带餐盒。高大的身影完全遮蔽了窗外透来的微光，将他笼罩在纯粹的黑暗与压迫感之中。

　　刚经历噩梦，谷雨整个人缩成一团，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萧满缓缓地俯下身，那张在黑暗中只剩模糊轮廓，毫无表情的脸靠近谷雨。梦中巨大的非人口器并没有出现，这次他张开了符合人类外貌的嘴。

　　然后，他对着还沉浸在噩梦恐惧中剧烈颤抖的谷雨，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

　　谷雨猛地一颤。一种极其诡异，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觉瞬间袭来。并非物理上的拉扯，没有风，他的头发和衣物都没有动。而是精神和情感上的某种东西被强行剥离了。他感到自己正在散发浓烈的恐惧情绪——这是鲜活的。无论是刚才的战栗，刚才的心悸，刚才的绝望，都像是一股无形的烟霞，被萧满吸入了口中。

　　他的恐惧在减少。不是通过自我调节达到的平复或冷静——而是被抽走了。内心变得异常空洞而平静，但那是一种死气沉沉且不自然的平静，仿佛情绪的功能被暂时地剥夺了，只剩下冰冷的虚无。他依然记得自己应该害怕，记得刚才那噩梦的恐怖和惊醒时的惶恐，但“害怕”这种感觉本身，连同其呆呆的生理反应，消失了。

　　萧满闭上了嘴，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细细品味。他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餍足的光，极其难以察觉，转瞬即逝。仿佛谷雨的恐惧，是比物质更美味的点心。

　　这种对非物质层面的汲取，很快变得频繁且系统化。谷雨发现在即开始出现明显的记忆断层。起初只是些无关紧要的片段，但很快，重要的人生片段也开始褪色扭曲。

　　他试图回忆大学毕业后，和朋友们那次酣畅淋漓的庆祝旅行。他记得去了海边，记得烧烤的烟火气，记得碰杯的清脆声响……但他努力回想当时心中充盈的感觉，那些对未来的憧憬和纯粹的快乐时，那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只剩下无声的画面。与之相关的，是萧满曾长时间地用那冰冷的指尖按压过他的太阳穴。

　　可怕的是，萧满似乎并不满足于仅仅吸取。

　　在谷雨陷入对过往的追忆时，萧满靠近了他。但与往常吸取情绪不同，萧满将额头抵在了谷雨的额头上。一阵尖锐的冰痛传来，谷雨的脑中竟然涌入了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片段——

　　那是冰冷的实验室景象，晃眼的无影灯，各种仪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一种混合着兴奋与巨大恐惧的情绪充斥其中，视线聚焦在培养皿中某种剧烈蠕动难以名状的乳白色物质上。一个冷静到极点的声音在低语：“……突破了，这才是……真正转化的开端……”

　　这记忆短暂而强烈，带着属于萧满博士的视角和情感烙印，粗暴地叠加在谷雨自己的记忆上。谷雨猛地推开萧满，剧烈地喘息着，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认知上的混乱。这不仅仅是吞噬，这是……污染？还是某种形式的共享或者覆盖？

　　萧满对谷雨的剧烈反应无动于衷，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观察注入新变量后的实验体反应。

　　然后又再次将手伸向他的太阳穴，谷雨猛地偏头避开。这个动作耗尽了他积攒的力气，他仰视着萧满那双漆黑的眼睛，声音嘶哑：“够了……”他闭上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你他妈的……给我留点东西。”

　　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像是带着成年男性最后的破碎自尊。不是哀求，更像是一种声明，一种在绝对掌控下，不得不做出保留最后一点自我的尝试。

　　萧满的动作停顿住了。似乎听懂了“人话”。那双眼眸凝视着谷雨，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波动，但也没有立刻继续他的“进食”。房间里只剩下谷雨压抑的呼吸声。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萧满收回了手。他没有表示理解，也没有表示拒绝。只是停止了这一次汲取。然而这种听从，比任何明确的回应都让谷雨感到心惊——这个怪物，似乎比之前更能理解他的请求。

　　但这短暂的停战，很快被另一种形式的互动取代。

　　萧满生出手，将一根棒棒糖放入谷雨虚软的掌心。包装纸有些陈旧，是便利店最常见的那种。

　　谷雨看着掌心这颗与周遭情景格格不入的彩色糖果，怔住了。他抬头看向萧满，对方眼里没有任何的情绪，只是静静地等待。

　　谷雨的手指僵硬地剥开糖纸，将糖球放入口中。下一秒，他愣住了。

　　甜味。

　　一种人工的甜味无比清晰地在口中蔓延开来。这过于正常的味道，与他早已习惯的灰白物质的鲜味形成诡异的对比。他的味觉……竟然回复了？

　　这认知带来一阵短暂的恍惚。他含着糖，感受着那陌生又熟悉的甜味缓慢化开，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萧满剥夺了他的一切，却用这种方式提醒他作为人的感知。

　　萧满看着他含住糖果，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他似乎在品尝着谷雨此刻复杂难言的情绪。

　　然后，萧满伸出手，指尖轻轻搭在棒棒糖的细棍上。

　　他没有用力，只是若有若无地施加着压力，让糖球在谷雨唇齿间微微转动。冰凉的硬糖带着黏腻的甜，若有若无地擦过敏感的口腔内侧。谷雨的呼吸微微一滞。

　　糖球缓缓扫过齿列，最终轻轻抵住上颚。萧满的手指稳定而克制，通过那根细小的塑料棍传递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一种微妙的牵拉感从口腔内部传来，混合着持续释放的甜味，形成一种奇异的亲密。

　　谷雨闭上眼，被迫接受这充满诡异的互动。细微的触觉，被无限地放大，伴随着越来越浓郁的甜味，催生出一种久违的生理性紧张。他的下颌微微绷紧，手指无意识地陷入掌心。

　　屈辱？困惑？怜悯？还是……恨意？在这些情绪之下，某种更原始的东西在骚动，一种被强行唤醒的感官知觉，一种在长期麻木后重新感知到刺激的混乱。

　　萧满精准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眼中满足的光芒隐约闪烁。他极轻地转动糖棍，让糖球以最小的幅度摩擦着最敏感的区域，像在试调一件精密的乐器，欣赏着由此产生的细微情绪波动。

　　谷雨的呼吸节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糖分的甜腻。他感到自己不仅被吞噬，更是在被解读，以一种极其隐秘又极具侵入性的方式。而萧满，显然沉醉于这场无声的探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