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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欲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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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利贴上的数字从“7”变成了“5”。
班里刚结束一场考试,结果直接当场公布。老师站在台上,按成绩的从高到低,一个个地报名字和这人对应的分数。
空气凝固,整个班里鸦雀无声,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做呼吸和心情全在对方的一句话里。
在这片落针可闻的紧张中,江栖白如常般平静。当其他人都在焦灼着自己成绩的时候,他撕了一张新的便利贴,认认真真地写下了“距酒酿圆子还有5天”,然后顶着上一张便利贴字迹的尾部,粘了上去。
完成之后,便又继续投入到卷子里面的各种式子和数字当中去了。就像他只是完成了一件小事,但又是一件极重要且必须完成的事。
又过一天。江栖白和傅昀在繁忙的集训节奏中,觅得片刻闲暇。他和傅昀凑在一起,讨论那个独属于他们二人的约定。
江栖白问傅昀,之前他说晚饭总吃这个,那其他的呢?
傅昀说,他尝的不多。
江栖白便道,那我们就一起去尝尝。
又一天。江栖白正在做一道几何题,在算轨迹方程的时候,突然听到有同学喊他:
“江栖白,张老师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江栖白抬头,应了一句:“好。”笔在草稿纸上不停,在两分钟之内利落地结束计算,求出答案,才起身走出教室。
为了方便老师和同学们沟通,所以老师的办公室和上课的教室在同一层楼里面。
可能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江栖白的手还没有敲上门,坐在里面的π总便开口让他直接进去。
π总眉头深皱,看着他面前这个得意学生,沉吟半晌,开门见山道:“喜欢生物?”
江栖白没有吭声,从来到办公桌面前,目光触及到桌上的那本《全国高中生物学竞赛教程》,他就已明白了张老师找他的原因。
老师的追问紧随其后:“你的时间够用吗?”
一股深沉的疲惫与懈怠从江栖白的心底徒然涌起。这股懈怠让他拒绝去想、去回答这些无谓的问题。
为什么总是要他给答案?
为什么自己已经把他要求做的事情办到了第一,却还是不被允许花哪怕一点点的时间在他自己喜欢的事情上?即便这件事情花的时间,连那件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要他给态度,要他给答案……那谁又来给他答案?
张老师看他一声不吭,沉默对抗的样子,话里的训斥也就不再掩饰:
“时间够用的话,就该把多的时间花在这次的数学竞赛上。如果不够用,就更不应该分心到这上面。”
见江栖白还是一味沉默,张老师的态度也越发尖锐:
“什么时间该做什么样的事,我以为你是最不用我提醒的……这次就算了,你这本书我暂时没收,等你比赛结果出来我再还给你。行了回去吧。”
“等等,还有件事忘跟你说了。”张老师喊住一只脚跨出门槛的江栖白,话中三分为难三分强硬。
“……你回家后,尽量跟你父亲提一下,不要太追着我们老师问你的情况了。好吧?”
进教室前,江栖白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走进去。
座位上,江栖白看着桌面上密密麻麻的数学卷子,越发的心烦意乱。
其实他明白自己的烦躁从何而来——既是对自己身后那个不在他生活里,却又处处掌控他生活的人,也是对自己无能为力无法挣脱的痛恨。
才会在遇到刚刚的情况,听到与那个男人差不多论调的话时,情绪应激了些。
而江栖白清楚地明白,如果他刚刚面对的不是张老师,而是那个男人——他的父亲,他甚至连那一点点的脾气都不会有。
江栖白沉浸在自己的自厌自弃里面,思绪在这几年记忆的深海里不断沉浮着。
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扯了下,江栖白怔然地顺着这股力道望去。
“……”
傅昀的眉眼和他平日的神态,决称不上平易近人。相较于江栖白身上流水似的温柔,他总是冷冷淡淡的。而那冷淡中,又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意,像是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不为人知的压力。
但傅昀面对江栖白时,从不会显露出这些,而是如此刻这般,眼底带着关切,声音也放低、放柔地跟他讲着话。
“怎么不开心?”
江栖白胸膛里的委屈倒涌而出,像是奶奶撒过酵母的面团,放在了阳光下,于是一点点地发酵。他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袖口再次被轻扯了扯。
他今日穿的仍是那件米白色针织衫,傅昀这一扯,便有一小片米白从袖口挣脱了出来。
江栖白盯着那抹米白……和与它贴在一起的冷玉般的指节,听傅昀低声问道:
“我可以知道吗?”
江栖白似乎听到了灼热的血液在自己血管里奔流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沁凉到有些寒冷的空气进入到肺腑里,却没有浇灭那股脱口而出的冲动。
“我……”突兀响起的上课铃声打断了他。江栖白顿了顿,目光从扯着他袖口的手,缓缓移到它主人的脸上。
“等考试后……我告诉你。”江栖白声音轻轻的,却带着承诺的分量,“我们边吃酒酿圆子,我边跟你说。”
“好。”傅昀没有犹豫地应了,“我等着。”
江栖白轻轻“嗯”了一声,像是定下了一个誓言:“我也等着。”
收回的视线无意间从一列乖乖排着队的便利贴上经过,江栖白的眼神被勾着黏在它们身上,心中有一块儿忽然柔软地塌陷了下去,像是面团被轻轻戳了一下,有了个小洞。
这几天下来,两张桌子间的缝隙竟是快被粘满了,只剩下最下端的一小段空白。但想来在出发考试前,是能够覆盖全的。
江栖白看着它们,刚刚在办公室的无力感渐渐消退,一种平淡的期待替代上来,让他的心沉稳不少。
他以为这样的沉稳能一直持续到决赛。
然后,不到一天的时间,现实便向着他的期待给出了狠狠的一巴掌——更准确的说,是向着傅昀。
次日,江栖白刚进教室,便发觉出不对。
往常安静到只有呼吸和翻卷子声音的教室,此刻却很不安分,躁动的因子荡在空气中。
不仅如此,江栖白竟然还看到一个高三的正在光明正大地在刷着手机,脸上一副吃到了大瓜的样子。
江栖白对他们所看到的乐子不感兴趣,但却介意他们不时扫过傅昀的目光……
他皱眉,直接侧头反瞪了回去。
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盛,在傅昀被喊走的那一瞬间达到顶峰。
“傅昀,张老师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一直沉默,仿佛与周遭的骚动隔绝的傅昀动了动,僵硬着的关节似乎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只是一个起身,却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才会轻易地被江栖白一把拽住手腕。
傅昀低头,撞进江栖白明晃晃含满关切的眼,唇角动了动,只吐出一句苍白安慰的话。
“没事,你做题。”
江栖白僵在原地几秒,才缓缓将视线移到身旁的空位上。
那人桌上的笔,随意地搭在摊开的卷子上,最后一笔是“解”后面的一个小黑点。其余的东西凌乱地摆着,没有什么规律。
很神奇,那人看着端庄又沉稳的模样,但在私下里,他其实很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强硬地固定在某个地方。
江栖白的目光最后落到他们之间,那条几乎被便利贴填满的缝隙上。
只剩一点点了……
但不知为何,江栖白突然觉得——大概,他和傅昀是去不了那家店,吃不了那碗酒酿圆子了。
办公室里,张老师沉沉叹出一口气。他已经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几次叹的气,只觉得越叹心情越沉。
清昀杯决赛即将来袭,却发生举报信这样的大事,其中内容触目惊心,且还和自己颇为看重的学生扯上了关系,
见傅昀进来,张老师试图将面前清瘦沉静的少年和信里的描写联系起来,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将桌上的信推到傅昀面前,说道:“你先自己看看吧。”
傅昀垂眸,见那上面硕大显眼的三个字——举报信。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稳着手,将这封明显已被人拆过的信双手接过,在心里默读。
即便心里对他们在讨论的事情,隐隐地有所猜测,也在过来的路上,拼命地武装自己。但在看到上面的一字一句时,所有做过的心理准备塌然成灰。
面前的纸不停地晃动着,连带着上面的字也不安稳。
傅昀盯了半天,直到张老师将信抽走,他才惶然明悟,原来是他的手一直在颤,所以信才会晃。
张老师看到傅昀瞬间面无血色的脸,哪里还会不知道信上所讲是真是假。
信被抽走,那股顺着指尖一路冻结到心脏的寒意却没有。傅昀将他神经质般痉挛的指尖背在身后,眼圈微红,声线有些颤抖道:
“……给学校,还有老师,添麻烦了。”
张老师心里一抽,他看过信上面的内容,对面前这个尚且稚嫩却承担了太多的少年,不由得升起几分怜惜,同时也抱着惜才的心理,他放缓语气说道:
“这件事还要看校里和年级组怎么处理,不一定就是最坏的结果。关于你家里的事,你……”
话到最后,阅历丰富如张老师竟也不知该从何安慰。
“你先回去吧,年纪里面可能还会找你,你有个心理准备。”
傅昀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魂。听到老师的话,慢半拍地抬起头,又慢慢点点头,最后转身离开办公室。
踏过门槛的一瞬间,傅昀恍然间像是跌回到了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