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窥光》岑叙竹

15、往事

　　栖白在学校里的一些事？

　　“奶奶，恕我冒昧，是栖……江同学发生什么事了吗？”

　　傅昀想到江栖白这几天眼下加深的青黑，犹豫片刻，还是将那份按捺不住的关心问出了口。

　　“唉——”奶奶长叹一声，眉眼间染上几分愁绪，“这涉及到小栖的家事了，这关乎他的隐私，我不好跟你直说。”

　　“我明白。”傅昀垂下眼睫，低声应道。

　　他斟酌着语言:“那您，想让我告诉您些什么呢？坦白来说，我跟江同学在学校里……其实并不是很熟。”

　　“不熟？”奶奶惊讶地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傅昀，有些怀疑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个局促又担心的男生是谁。她喃喃自语道:“现在的小孩儿，交朋友都这么严苛啦？”

　　奶奶摇摇头，语气异常笃定:“可我看小栖，他不是这么想的。你能在他生病的时候来探望，他很开心。这我还是能看得出的。”

　　“……什么？”傅昀内心一阵失措，“可能，只是因为有人来探望的缘故吧，怎么会是因为我……”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否定。

　　奶奶倒也没有非要逆着他说话:“那就当做是因为你来探望，所以他才开心的吧。但我能看出，小栖他很想交你这个朋友，而你，也很关心他。对吗？”

　　傅昀有种被看穿一切的裸感，他垂眸避开奶奶的视线:“同学之间，互相关心是应该的，况且……我也是受老师所托。”

　　他的声音越讲越低，从小到大鼻子没长长过的他，这辈子的谎都累在这一天撒完了。

　　奶奶这回是真搞不明白了，难道是现在的小孩就是那么热情？不然怎么会又是递水，又是帮忙，结果连朋友都算不上？

　　她看这个孩子，性子比小栖还淡，做的事却是比小昊还热心肠，所以才会以为他们的关系应该不错。

　　怎么会连朋友都不是？

　　奶奶更愁了:“小栖他，是一个很内敛的孩子，加上他家里和自己也看重学业，所以在人际关系这一块儿，难免像个小孩子。”

　　话说到最后，不由得带上了作为一个长辈的真切关怀:“如果可以，我是希望你们之间，能多说说话的。”

　　傅昀心中泛起几丝疑虑，轻声问道:“江同学他，不是和蒋昊关系很好吗？他们进进出出都在一起。”

　　“小昊啊。”奶奶脸上的愁绪并没有减轻多少，“那也是个好孩子，性格也好，但……不一样。”

　　可不一样在哪呢？奶奶自己似乎也说不清。但她清楚一点，就是要说谁能让小栖真正地松快下来，可能就是眼前的这个孩子了。

　　“小栖这个孩子，他活得太绷着了。”奶奶接着刚刚的话，脸上带着心疼，“我当然也跟他提过，可这孩子，总是面上答应得好好的，下去了之后，原来什么样就还是什么样，一点都不带改的。”

　　奶奶说着，目光重新落回到傅昀身上，“小栖他爸爸对他期望高，他对自己要求更严，别人很难劝动他。连我都拗不过，何况天天被他管着的小昊，”

　　“但你，”她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傅昀的心上，“——不太一样。”

　　她自己也很难相信，为什么会对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孩子有这么高的期待。但她知道，如果今天小栖是在小昊那小子面前穿着睡衣露面，他绝对不会那么慌张。

　　同样，如果是小昊去摘那个口罩，小栖也绝不会是那么好的态度，就那么乖坐在椅子上任由面前这男孩动作。

　　还有夹菜。小栖是个从小到大都边界感极强的人，且这份边界感不会因为对象是他亲近的人就有所模糊。

　　她太清楚小栖骨子里不愿越线的克制，所以奶奶在看到小栖主动为傅昀夹菜的时候，心里是实实在在地惊了一惊的。

　　思绪一旦打开，过往的片段便纷至沓来。

　　她看着小栖这孩子长大——从只是邻居情意的最多路上看到他时的给个糖，到后来他妈妈小顾上班后她习惯性地为那一个人在家的孩子专门多做份饭，再到后来叫人到家里吃饭。

　　她看着他从一个小萝卜头渐渐长开，抽条长成了如今身姿挺拔的少年。肩膀变宽了，力气也变大了，成绩和性格好到让这个小区的人都多多少少地听闻过。

　　她还记得小栖中考完的那年，不少家里有正在上初中的小孩儿的父母，都跑来借小栖的笔记。从早到晚，那电梯声就没停过。

　　最后那些笔记啊教材啊什么的，都被小栖父亲当做人情送了出去。小区群里连着刷了好几天的“谢谢小栖爸爸”“不愧是成功人士”的溢美之词，看得她那双老花眼都疼了。

　　也是从中考那个夏天开始，小栖突然就不再来她家里吃饭了。

　　那是怎么喊都喊不来，怎么劝都跟牛一样倔。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天后，奶奶没法儿，不想看他糊弄自己的胃，只好把饭做好送过去。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看到小栖那双空洞又麻木的眼神，只觉得心都流出血了。

　　她强硬地揽着自己孙子的肩进了屋，边看着他吃饭，边骂了江执整整一顿饭的时间。

　　心里骂的，免得坏了她孙子吃饭的胃口。要是消化不良她朝哪说去？

　　那之后，虽然小栖的态度松了许多，但来往终究是比不上从前了。

　　有时候她做了宵夜，想等他下自习拉他进屋里吃，他也不肯，只肯收下拿进自己屋，吃完第二天洗干净再还给她。

　　随着小栖上了高中，她能给他做饭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想着上了高二压力会更大，她就想每天都做些好吃的给小栖送到学校。

　　但因为之前自己一个人在家洗筷子的时候，踩到了溅到地上的水差点摔倒，吓得小栖赶紧网购了防滑拖鞋，连筷子都换成了一次性的。

　　听到她说要送饭，刚开了个头，就被小栖斩金截铁地给拒绝了。

　　她说只是米菜多做一些，他说他吃不下不要浪费粮食。她说要锻炼腿脚，他说可以在小区散步……

　　她明白，小栖不想、也不让自己操这个心

　　他们两个能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如今待在一起最久的时候，居然还是江栖白每月过来给她收拾家里的时候。

　　她老了。跟小栖小昊待久了，看着他们身上的青春活力还没怎么发觉，直到今天看见这位叫做傅昀的，才恍然把之前的些许旧事都想了起来。

　　想起来那场病之后，她成了一个人。

　　既不会用手机坐公交，也不会扫码支付，连买菜都变得艰难，更别提生个病去医院了。

　　那时候要不是没有小栖，没有他点点滴滴、细心又耐心的帮助，没有他时常的敲门问候。她想，哪怕是有社区委周访，她可能也很难捱过那段灰暗的日子。

　　奶奶看着眼前这个清瘦而认真的少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孤独而坚韧的灵魂。

　　她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沉淀和一丝希冀，轻声说道:
　　“小栖那孩子，心里压着太多东西了。有些话，他不想我这个老太婆操心，也不好对小昊说。但我今天见到你觉得......或许有一天，他会愿意讲给你听。”

　　傅昀听到那句“你不一样”时，真真是心尖一跳。他揉搓了下发麻的指尖，胸膛里的心脏好似被塞了一把猛烈橙子味的硬糖。
　　傅昀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奶奶的后续。

　　见她垂下眼神好似陷入了某些事情的回忆，也只按捺住自己不去打扰。

　　过往的回忆像潮湿的雨季，而小栖是撑着她的那把伞。奶奶看到傅昀专注而沉静的神色，心里最后一丝犹豫也没了。

　　她踌躇片刻，斟酌着道:“小昀啊，奶奶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有些突兀了，但小栖这次生病……也不全是天气原因。”

　　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心疼与无奈:“他爸爸前些天，在你们成绩出来的时候回来了一趟……铁定是没说好话。这几天小栖一直跟自己较着劲，又吹了冷风，这才一下子病倒了。”

　　这番话，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傅昀心底。

　　……这也是他，去年那次高烧的原因吗？

　　病倒还没完。
　　奶奶语气带了些责备，实则是后怕:“他生病，还是小昊那小子跑来告诉我的！他压根就没有想跟我说的意思。”

　　“你知道他怎么做的吗？”奶奶问傅昀。

　　傅昀摇摇头，但心里已经模糊地有了谱。

　　奶奶声调陡然拔高了一个度:“高烧！他就想用一顿午觉和一包布洛芬来应对！你说说这孩子，你说说。”

　　提到这里，奶奶心里不好受，情绪也有些激动。傅昀轻拍着奶奶的背，为她顺气。

　　缓过神后，奶奶看着傅昀，最终提出了自己心里纠结已久的不情之请:“你……可以帮奶奶在学校多看着小栖吗？”

　　她压下傅昀的手，“不用太上心，也不用上课下课都关注，更不用多做些什么，只要每天，多看他那么两眼，就可以了。”

　　傅昀抿抿唇，轻声问道:“这件事是不是……要和江同学提一下？”

　　奶奶一拍他的手背，“傻孩子！咱们是在偷偷商量，怎么能直接捅小栖那里呢？”她话里更进了一步:“小昊他有太多朋友了，他本身也是个活跃性子，所以奶奶才想麻烦你的。”

　　她话尾建议道:“你要是愿意，咱们加个联系方式？”

　　傅昀心里一时有些无措的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当他想起江栖白无论何时都挺直的脊背，想起他眼下的疲惫，原来……他身上也扛着这么重的重量吗？

　　硬糖的涩味压过了最初的甜，在他心脏里肆意蔓延，一种混合着心疼与愤怒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

　　傅昀脱口而出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