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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霜降过了,晨起时瓦片上结着薄薄一层白。婉笙煎药时,看见缸沿结了冰碴子,拿手一碰,刺骨的凉。
      顾母的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这日晌午,难得出了太阳,光晕淡淡的,照进屋里,能看见尘埃在光柱里浮沉。婉笙正给母亲喂药,院门外传来汽车声,不是沈啸庭那辆熟悉的福特,是辆更气派的黑色雪佛兰。
      车上下来个穿着藏青长袍的老者,须发皆白,手里拄着根紫檀木拐杖,走路却稳当。他身后跟着两个短打装扮的年轻人,垂手立在院门外,并不进来。
      老者径直走到堂屋前,顾母挣扎着要起身,被他摆手止住。“顾家侄媳妇,躺着罢。”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江湖气,目光却落在婉笙脸上,“这就是笙丫头?像,真像明远兄。”
      他自报家门,姓齐。婉笙心头一跳,想起沈啸庭提过的“齐爷”。
      齐爷不坐,只站着打量这屋子。看见墙角书架上的旧书,他踱过去,抽出一本,翻了翻。“明远兄这些书,还在。”他叹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那年他送我一套《史记》,说‘混江湖的,也要知兴替’。”
      齐爷从怀里取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半块边缘带着清晰断痕的歙砚。
      “这半块砚台,是你父亲当年为我之事,抗争权贵时摔碎所赠。”他摩挲着砚身,目光悠远,“他对我说:‘这砚台随我历经风波,已然残缺。然残亦有魂,守缺抱残,亦不失本性。’”
      他看向婉笙,声音沉缓:“他那另一半,想必是留给了你。他是要我们记住,即便身处残破之境,风骨不可折。”
      光斜斜照在砚台上,那残缺处竟有种温润的光泽。齐爷说起年轻时在家乡,因一场官司家破人亡,是顾明远替他写状纸,虽最终败诉,却保住了祖坟。后来他流落到码头,一步步混出名堂,顾明远却从不与他往来,只偶尔托人送几本书。
      “你父亲清高,不肯受我半分好处。”齐爷看着婉笙,感慨道,“倒是啸庭那孩子,当初并不知道我与令尊的渊源。”
      他娓娓道来:“那日他刚跟着我办事不久,来我书房回话,看见案头我正看的一本《孙子兵法》,上面有你父亲的批注,便站着挪不动步了。他对着书页看了许久,忽然说了一句:‘这位先生说得对,‘兵者诡道’,但更重‘仁本’。制胜而不赶尽杀绝,方是长久之道。’我那时才知,这码头拼杀出来的后生,肚里竟有墨水,且读得通透。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对他另眼相看。”
      他顿了顿,又感慨道:“后来机缘巧合,啸庭在码头与你父亲有了几次接触,讨教学问,明远兄欣赏他心思缜密,悟性极高,是块璞玉。但明远兄也很快知晓了他在我手下谋生。”
      婉笙屏息听着,这是她从未知晓的过往。
      “你父亲……后来特意独自来找过我一次。”齐爷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对故友的追思,“他言语间对啸庭甚是期许,说此子‘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然底色未冷,良知未泯,是可造之材,亦需善加引导。’他知我这边是潭浑水,却更知啸庭已身在其中,无力脱身。他最后嘱托我……”齐爷望向婉笙,一字一句道:“‘齐老弟,啸庭那孩子,若堪造就,望你多加提点,莫让他……彻底陷在这泥沼里。’”
      “明远兄至死都守着那份清高,不肯为自己求我半分,却为了一个他赏识的年轻人,破了例。”齐爷长长叹了口气,“他这是把对晚辈的惜才之心,托付给了我啊。”
      药罐子在灶上噗噗作响,满屋苦涩里,这段往事像暗夜里突然划亮的火柴,照见了某些被尘埃掩埋的脉络。婉笙想起沈啸庭说“欠令尊一句感谢”,原来不止是码头那副手套,还有这不动声色的荐举。
      齐爷临走时,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找个信得过的伙计,去我开的药铺抓药。”又看了眼婉笙,“笙丫头,你父亲是个君子。这世道,君子难为。”
      他走到院门口,忽又回头,拐杖顿了顿地:“告诉啸庭,他查的事,我已知晓。有些线头,该斩断了。”
      雪佛兰无声地驶离,像从未出现过。婉笙站在院里,手里那半块歙砚沉甸甸的。她终于明白,父亲那套《说文解字注》——原来另一半,在这些年间以另一种方式,护佑着一个读书人认为“心有丘壑”的年轻人。
      顾母在屋里轻声问:“齐爷走了?”
      “走了。”
      “你爹他……”顾母咳嗽两声,“从前总说,帮会是污水潭……”
      可现在,这污水潭里,竟藏着父亲多年前埋下的善因,和沈啸庭不曾言说的来处。阳光渐渐移过屋檐,那半块歙砚在掌心里,竟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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