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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浅龙游8 ...

  •   秦卿许怀揣着那个几乎要将他灵魂灼烧出洞的秘密以及一身在寒夜中浸透的冷汗几乎是踉跄着逃回了回春堂。

      夜色浓稠如墨将姑苏城的断壁残垣和尚未散尽的死亡气息一同包裹。

      唯有回春堂门前悬挂的那盏昏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投下一小圈微弱而温暖的光晕,如同茫茫苦海中唯一的孤岛。

      他扶着冰冷的门框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奇异地让他狂跳不止的心脏稍稍平复。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阴影里贪婪地呼吸着从门缝中透出熟悉的苦涩药香。

      这味道让他想起林大夫絮絮叨叨的叮嘱,想起初霁那双清澈担忧的眼睛,更想起里间病榻上那个苍白而安静的身影。

      这一切构成了一种虚幻的安定感暂时隔绝了外面那个充满阴谋与血腥的真实世界。

      他不能就这样进去。

      此刻的他心神激荡,面色想必苍白如鬼,眼神中恐怕还残留着面对那个人时的惊悸,以及触碰那幅禁忌画卷时的心虚与恐惧。

      这般模样,如何能瞒过陛下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他需要时间,需要将这惊涛骇浪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用一层又一层的冷静与恭顺紧紧包裹,绝不能泄露分毫。

      那不仅仅是关于宫中手段的骇人情报,更是关乎他自身存亡、乃至整个秦家命运的、绝不能见光的私密。

      他强迫自己先绕到后堂,找到正在昏暗油灯下核对药方的林大夫。

      老大夫花白的头发在灯下愈发显眼,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秦卿许尽可能用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放松的语调,将昨夜探查的结果做了禀报。

      他隐去了那幅图引发的惊心动魄,只重点强调了那位和蒋同走得近的人矢口否认制造鼠疫但却透露出关键信息。

      有人趁灾散毒手法阴损高明,疑似与宫廷流出的某些秘药有关。

      林大夫听完,捻着胡须的手猛地一抖,老脸瞬间煞白,浑浊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连声音都变了调:“造孽!真是造孽啊!”

      “若真如此,这…这人心何其毒也!简直是……是要将这江南道变成修罗场,是要将陛下……”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连连摇头,发出一声沉重得仿佛能压垮脊梁的叹息。

      秦卿许看着林大夫的反应,心中那份寒意更重。

      连这位见惯生死的老医者都如此惊惧,可见此事之严重,远超他最初的想象。

      他安抚了林大夫几句,叮嘱他暂且保密便退了出来。

      他在院中冰冷的石阶上坐了很久,直到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寒露浸湿了他的衣襟才感觉那狂乱的心跳和紧绷的神经稍稍缓和。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晨气整理了一下衣袍,努力让脸上恢复平日里的沉稳,这才转身,踏着坚定的步伐,走向云初见休憩的里间。

      屋内烛火已剪过灯花,光线比夜间明亮了些。

      云初见已经醒了,半倚在垫高的软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墨发未束,松散地铺陈着,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仿佛上好的白瓷,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初霁正跪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用小银勺喂他喝着温热的稀粥。

      他的动作很慢,每咽下一口喉结都会轻轻滚动,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带着一种易碎而宁静的美感。

      见到秦卿许进来云初见抬了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只是淡淡地扫过他仿佛昨夜交代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务并未期待会掀起多大波澜。

      秦卿许垂首趋步上前,在离榻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恭敬行礼。

      他尽可能控制着呼吸和语速,用清晰而简洁的言辞,将昨夜探查的经过和老者供述重新禀明了一遍。

      他刻意强调了疑似宫廷手段这几个字,说完后便屏息凝神,垂眸盯着自己靴尖上尚未干透的泥点,等待着天威降临。

      云初见静静地听着,慢条斯理地咽下初霁递到唇边的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仿佛听到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之类的寻常汇报。

      直到秦卿许说完,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他才放下粥碗,接过初霁递上的素白布巾,轻轻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而从容。

      “朕知道了。”他终于开口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沙哑,却异常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反而让秦卿许心中更加忐忑,如同悬在半空,找不到落脚之处。

      陛下是早已心中有数,洞察了更深层的阴谋。

      还是根本不信他这番说辞,认为这是他为调查不力寻找的托词。

      各种猜测在他脑中飞速旋转,让他背脊发凉。

      “此事暂且压下,不必声张。”云初见的目光掠过秦卿许低垂的头顶,似乎在他略显凌乱的发梢和沾染尘土的肩头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你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臣……遵旨。”秦卿许不敢多言,更不敢抬头探究那目光中的深意,只能躬身,一步步倒退着出了里间。

      直到厚重的门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那道令他心悸的视线,他才猛地松了一口气,发觉贴身的里衣已被冷汗浸透,紧紧黏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接下来的日子,姑苏城在一种近乎压抑的、脆弱的平静中,缓慢地试图从灾难的泥沼中挣脱。

      京畿卫戍营的黑甲士兵如同磐石般驻守在关键要道,带来了久违的秩序。

      新任巡抚赵怀安是个务实干练的官员,甫一上任便雷厉风行,救灾、防疫、安民、重建,诸事千头万绪,却也被他梳理得井井有条。

      城中的积水渐渐退去,露出泥泞不堪的街道和倾颓的屋舍,民夫们在官兵的组织下,开始清理淤泥和废墟。

      虽然缓慢但总算看到了一丝重建的生机,偶尔甚至能听到孩童追逐嬉闹的声音,尽管那笑声在满目疮痍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心酸。

      然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云初见的病情却反复不定,如同这江南阴晴不定的天气。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几乎耗尽了他的元气,林大夫诊断的心脉受损绝非虚言。

      加之灾后事务繁杂即便他多数时间静卧休养,但需要他最终拍板的重大决策依旧不断通过影卫呈递到病榻前。

      批阅奏报、听取汇报,这些看似简单的活动,对于他此刻的身体而言,都是极大的消耗。

      他时常低热咳嗽,脸色总也恢复不了血色,精神不济,有时说着话便会显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需要靠在枕上闭目养神许久才能缓过来。

      秦卿许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主动承担了更多具体的外务,协助赵怀安处理灾民安置、物资调配等繁琐事宜,终日忙碌奔波,刻意用繁重的公务填满所有时间,不敢有片刻闲暇。

      他害怕一停下来,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对陛下病情的揪心,对那幅画的隐秘眷恋,以及对未来的巨大恐惧便会如挣脱牢笼的猛兽,将他吞噬殆尽。

      期间京城方向的压力并未因云初见的病体而减弱。

      反而催促回銮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来,一次比一次言辞恳切,一次比一次理由充分。

      从最初的国事繁重,需陛下躬亲,到后来的太后懿旨,深切关怀圣躬。

      再到最近的一封,甚至搬出了江南湿瘴之地,久居恐伤龙体根本,有负先帝社稷之托这样近乎指责的大义名分。

      云初见每次看完这些奏报,都只是淡淡地搁置一旁,不予批复也未曾动怒,但那紧抿的唇角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冷冽眼神,却让侍立一旁的秦卿许感到阵阵寒意。

      他知道陛下与京城那股势力的角力,从未停止甚至愈发激烈。

      直到这一日一封由内阁首辅亲笔书写、加盖了玉玺副本印鉴的六百里加急奏报,由影七无声无息地呈到了云初见榻前。

      那奏报用的明黄绶面形制庄重,与之前的普通奏章截然不同。

      云初见拆开火漆封缄,展开奏报,平静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

      奏报的内容,并非直接的催促,而是关乎帝国最根本的礼制典章。

      春祭大典。

      “陛下,”影七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平稳,毫无起伏。

      “首辅奏称,今岁春祭乃陛下登基后首次亲祭,关乎国运农事,万民瞩目,礼部已依制筹备多时,断无延期或由亲王代祭之理。”

      “按祖制,陛下需于立春前十日斋戒沐浴,亲赴天坛主持大典。如今……计算行程,时日已然迫近。”

      云初见握着奏报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略显苍白。

      春祭……他几乎要将这事忘了。

      他是皇帝,不仅是江南道的钦差,更是天下之主。

      祭天祈谷,劝课农桑,这是帝王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其象征意义远超实际效用。

      它向天下臣民宣告皇权的正统与威严,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尤其是新君登基后的首次春祭,更是意义重大。

      若他缺席,必然引发朝野无尽猜测,人心浮动,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定会大肆散布天子失德,故天降灾厄于江南、新君不敬天地,故遭天谴之类的流言蜚语。

      届时不仅江南道人心惶惶,恐怕整个天下的局势都会产生微妙的变化。

      他抬眼望向窗外。

      姑苏城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晚春的景象萧索而破败。

      但若仔细感受空气中似乎的确已能嗅到一丝极其微弱、属于泥土解冻和草木萌动的万物复苏气息。

      立春,真的不远了。

      “陛下。”林大夫一直紧张地留意着云初见的神色此刻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陛下!老臣恳请陛下三思啊!您的身子……万金之躯,经此大病,已是油尽灯枯之兆,万万经不起长途跋涉和祭祀大典的劳顿啊。”

      “那祭典繁琐无比,需长时间站立、跪拜、诵读祭文,最是耗神耗气!若是……若是在祭典上龙体欠安,有所闪失,那……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老臣……老臣死不足惜,但陛下若有万一,老臣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啊!”他磕头如捣蒜,额头上瞬间见了红印。

      几乎是同时秦卿许也噗通跪了下来,声音因极度的焦虑而带着颤抖:“陛下!林大夫所言极是!江南局势虽暂稳,但疫病余波未平,隐患犹在!”

      “陛下龙体未愈,元气未复,此时启程,舟车劳顿,风寒侵袭,无异于……无异于雪上加霜!”

      “春祭虽重,但……但总可寻权宜之计,或可遣德高望重之亲王代祭,或可令礼部简化仪程……陛下乃天下根本,一身系江山社稷之重,若有闪失,臣等……臣等万死难赎其罪!”

      他抬起头,眼中是毫无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焦急与担忧,甚至忘了臣子应有的分寸和礼仪,那份深藏心底的关切,在此刻的惊惧下,暴露无遗。

      云初见的目光缓缓扫过跪在面前的两人,林大夫的老泪纵横,秦卿许的急切惶恐,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他的目光在秦卿许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邃难辨,似乎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掠过,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深不见底。

      他沉默着。

      这沉默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压得人喘不过气。

      窗外的风声,烛火的噼啪声,以及林大夫压抑的抽泣声,交织在一起,更显室内死寂。

      良久他闭上眼,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安静的阴影。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犹豫和虚弱都被强行压下。

      “传旨,三日后,启程回銮。”

      “陛下!”林大夫和秦卿许的惊呼声同时响起,充满了绝望。

      “陛下,万万不可啊!”秦卿许几乎要扑上前去,声音带着哭腔。

      云初见抬起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朕意已决。”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透过墙壁,看向遥远的京城,看向那象征着皇权与责任的天坛。

      “春祭关乎国本朕非去不可,江南道事宜,交由巡抚赵怀安全权处理,尔等从旁协助,不得有误,影七,”他转向如同影子般侍立一旁的影卫首领。

      “安排行程,务求稳妥快捷,沿途警戒,不得有任何差池。”

      “臣……遵旨。”影七毫无迟疑,干脆利落地领命,身影一晃,便已出去安排。

      秦卿许还想再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他看到云初见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那是一种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只为履行帝王职责的凛然。

      他知道,再多的劝阻都是徒劳。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尖锐的心痛攫住了他,让他只能颓然垂首将满腹的担忧和苦涩死死咽回肚子里。

      接下来的三日,回春堂和临时行辕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忙碌。

      林大夫带着初霁和几个药童,几乎不眠不休地配制各种路上可能用到的丸、散、膏、丹,急救的、安神的、补气的、驱寒的……

      恨不得将整个药柜都搬空打包带上。

      赵怀安连夜赶来,聆听最后的训示,再三保证会竭尽全力稳定江南局势,安抚灾民,清除余孽,请陛下放心回銮。

      京营将士则整顿车马仪仗,检查兵器铠甲,规划回京路线,安排沿途歇宿警戒,一切都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

      秦卿许也忙碌着,协助清点物资,核对行程细节,与赵怀安交接未尽事宜。

      但他的忙碌,更像是一种机械的、试图麻痹自我的行为。他整个人仿佛失了魂,时常在忙碌的间隙突然愣住,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

      他会不自觉地寻找那个玄色的身影,看到云初见强打精神,在有限范围内走动,听取最后汇报,或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萧索的庭院时,心中便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

      那身影在冬日稀薄冷淡的阳光下,显得如此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随风消散,却又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倔强与孤独,像一棵在绝壁寒风中顽强挺立的孤松,令人心折,更令人心痛。

      启程的前夜月色格外清冷,如同水银泻地,将姑苏城的残破景象照得一片惨白。

      秦卿许心中烦闷焦灼,辗转难眠,鬼使神差地踱步到云初见暂居的院落外。

      院落寂静无声,唯有书房窗口透出温暖的烛光,在冰冷的月色中显得格外醒目。

      他悄悄靠近,透过半开的窗棂缝隙,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伏在案前,手持朱笔,在铺开的奏报上疾书。

      跳跃的烛光映照着他苍白的侧脸,眉头微蹙,神情专注而疲惫。

      偶尔他会停下笔掩口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咳,单薄的肩膀随之微微颤动,良久才能平复,继续批阅。

      秦卿许站在冰冷的月色下,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另一尊石像。

      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酸涩、怜惜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他想起那幅深藏怀中的图画。

      画中那个红衣烈马、引弓欲射、意气风发到笑容灼眼的少年郎,再对比眼前这个病骨支离、深夜操劳、肩负着整个天下重担的年轻帝王,一种时空交错般的剧烈痛楚狠狠地撞击着他的心脏。

      是什么,让那个鲜活的、如同朝阳般的少年,变成了如今这般隐忍、沉重、将自身健康置之度外的模样。

      他知道明日一别,离开这片共同经历了生死磨难的土地,回到那座等级森严、规矩繁多的紫禁城。

      他们之间那因共患难而短暂模糊让他心生妄念的距离,将再次变得清晰而不可逾越,如同天堑鸿沟。

      而他这份注定无望、惊世骇俗、如同暗夜萤火般微弱却顽固燃烧的心思,也必将被永远深埋于心底直至生命的尽头。

      这一夜姑苏城很安静,仿佛灾难过后疲惫的沉睡。

      但秦卿许知道,一场关乎国运,也深深牵动着他个人命运的旅程,即将开始。

      而前方等待他们的,不仅是春祭大典的繁文缛节和陛下的健康风险,恐怕还有更多来自京城方向未知的惊涛骇浪。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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