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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浅龙游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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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黎明时分天色灰蒙,寒意刺骨。
姑苏城残破的城门外,车驾仪仗已准备停当。
虽因灾后从简,但天子的排场依旧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玄色龙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护送的车驾虽不奢华却坚固稳重,前后皆有精锐的黑甲骑士护卫,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将周遭的残破景象都衬得更加萧索。
云初见在林大夫和初霁的搀扶下,步出回春堂。
他换上了一身更为庄重的玄色绣金常服,外披一件厚实的墨狐皮大氅,兜帽边缘露出一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
连日静养,气色并未见多大好转,反而因即将到来的长途跋涉,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疲惫。
但他脊背挺得笔直步伐沉稳,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来送行的赵怀安等一众官员,微微颔首,登上了那辆最为宽大、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
秦卿许身着钦差官服,骑在一匹骏马上,位于车驾侧后方。
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玄色的身影,看着他略显艰难地登上马车,看着他消失在垂下的车帘之后,心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这漫长的回京之路,对陛下而言每一步都可能是煎熬。
车辙转动,队伍在低沉的车马声中,缓缓启程,离开了这片浸透血泪与泥泞的土地。
姑苏城在视野中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只留下满目荒凉和沉重的记忆。
车队一路向北速度并不快,显然是顾及云初见的身体。
即便如此,连续的车马劳顿,对于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来说,也是极大的负担。
车内铺着再厚的软垫也难完全抵消路途的颠簸。
每到一处驿馆歇息,林大夫总是第一个冲进车内诊脉,脸色一次比一次凝重。
云初见却极少言语,多数时间只是闭目养神,偶尔强打精神处理由快马送来的紧要奏报。
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紧抿的唇线和偶尔因颠簸引起的细微蹙眉,泄露着他的不适。
秦卿许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在车驾旁。
他不敢靠得太近,生怕那不合时宜的心跳声会被车里的人听见。
又不敢离得太远,仿佛离得远了,那道薄薄的车壁便会成为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只能通过初霁偶尔掀开车帘透气时,飞快地瞥一眼车内的情况,看到陛下依旧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或是初霁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心才能稍稍落下,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淹没。
这一日,午后阳光难得有了几分暖意,透过车窗的缝隙,在铺着绒毯的车厢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车队正行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官道上颠簸稍减。
云初见似乎精神稍好,没有像往常一样闭目休息而是靠坐在软垫上,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依旧带着冬日萧瑟的田野景色。
初霁乖巧地坐在他脚边的矮凳上,手里捧着一本民间常见的话本子,却并没有看,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又偷偷瞄一眼云初见安静的侧脸,小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依赖。
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这个虽然病弱却会给她糖果、会在她害怕时让她待在身边、会耐心教她认字的哥哥,早已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位置。
车厢内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马蹄声。
忽然云初见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
初霁立刻紧张地抬起头,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角。
云初见转过头,看向初霁,苍白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温和,他轻声问,嗓音因久未说话而有些低哑:“初霁,可是闷了?”
初霁连忙摇头,小声道:“不闷,陛下哥哥。”她顿了顿,鼓起勇气补充。
“陛下哥哥……你累不累?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云初见微微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似乎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身边这个唯一可以暂时卸下心防的孩子听。
“雲儿,哥哥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初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用力点头:“好!”
云初见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
他的声音平稳而低沉,带着一种梦境般的飘忽。
“从前啊,有一个小男孩。他出生在一座很大、很漂亮的房子里。”
他的语气里没有欣喜,反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
“从他记事起,身边所有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和别人不一样。”
“他们对他说话总是特别小心,教他东西也特别严格。”
“他很小就要学很多很多规矩,要背很多很多书,要写一手好字,要明白很多大道理。不能哭,不能闹,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满地打滚地玩耍。”
初霁听得入了神,小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
“因为啊。”
云初见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
“所有人都告诉他,他将来要承担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责任,要管理一个很大很大的……家。”
“所以他必须比所有人都优秀,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那……他一定很辛苦吧?”初霁小声问。
云初见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嗯,很辛苦,有时候他也会觉得累,会觉得那些书好难背,那些规矩好烦人,但是他不敢说。”
车厢内又安静了片刻,只有车轮的声响。
“不过。”云初见的声音里,忽然注入了一丝极淡的暖意,如同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温水。
“他有一个哥哥。”
提到哥哥两个字时他淡漠的眼底,似乎有微光一闪而过。
“他的哥哥,比他大好几岁,是一个非常非常优秀的人。”
“文武双全,待人温和,所有人都喜欢他,敬佩他。”
云初见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仰慕,那是属于孩童的情感。
“哥哥对他特别好。当他背不出书被师傅责罚时,哥哥会偷偷给他带来好吃的点心安慰他。”
“当他因为练武摔倒磕疼了膝盖时,哥哥会耐心地帮他包扎,告诉他男子汉要坚强。”
“当他在那座大房子里感到孤单害怕的时候,哥哥会陪在他身边,给他讲外面有趣的故事,告诉他等他长大了,会带他去骑马,去打猎,去看遍天下的风景。”
初霁听得眼睛一眨不眨,仿佛也看到了那个温柔可靠的哥哥。
“小男孩最开心的时光,就是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云初见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是一个真正属于回忆的表情。
“他总觉得,只要有哥哥在,再难的规矩,再厚的书,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他拼命地努力,想着快点长大,变得和哥哥一样厉害,然后就可以和哥哥一起去实现那些约定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抹罕见的暖意如同昙花一现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到化不开的黯淡和极力压抑的痛楚。
“可是啊……”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
他没有再说下去,车厢内陷入一片漫长的沉默,窗外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车厢内的光影变得模糊。
初霁等了很久,没有等到故事的结局,她看着云初见骤然变得沉寂和疏离的侧脸,看着他微微垂下的、遮住了所有情绪的眼睫,敏感地察觉到这个故事的后半段,一定充满了悲伤。
她不敢再问,只是伸出小手试探性地拉了拉云初见放在膝上冰凉的手指。
云初见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他依旧望着窗外,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了那段不愿触及的往事中。
那个关于哥哥短暂又美好回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涟漪,便迅速被冰冷的潭水吞没,留下的是更深的寒冷与孤寂。
车窗外骑着马的秦卿许,隐约听到了车内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他听不清具体内容,只感觉到那声音是属于陛下的,不同于平日里的威严或冷漠,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近乎温柔的飘忽感。
这陌生的语调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心尖,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陛下是在和初霁说话吗。
他在说什么。
为何语气如此不同。
他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让马匹的速度放慢些许,几乎与车窗平行试图听得更真切些。
然而就在这时车内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长久到令人窒息的寂静。
秦卿许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他仿佛能感觉到那道车帘之后,刚刚短暂流露的一丝温情已迅速冰封,那个他所熟悉背负着沉重枷锁的孤独帝王又重新回来了。
旅途漫漫,车声辚辚。
故事没有结局,沉默却诉说着一切。
秦卿许望着那辆承载着太多秘密与痛苦的马车,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怜惜与茫然。
他知道自己窥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陛下心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究竟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往事与伤痛。
而他这份悄然滋生悖逆的情感,在这沉重的过往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合时宜。
他轻轻踢了踢马腹让坐骑重新落后半个身位,保持着那个既不能靠近又不愿远离的距离,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在理智与情感的悬崖边,徒劳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