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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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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斋内,烛火通明。
白日里喧嚣的沈府渐渐沉寂下去,唯有此处,仍进行着不为人知的密谈。
沈知微卸去了钗环,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更衬得她眉目如画,神情冷静。
她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几本看似寻常的账册,但若细看,上面记录的并非金银数目,而是些零散的人名、时间、地点以及简短的备注。
云袖悄无声息地引着两人进来。
一位是掌管沈家部分绸缎庄生意的老掌柜,姓钱,面容憨厚,眼神却透着精明;另一位则是个相貌普通、丢入人海便寻不见的灰衣男子,是沈知微暗中培养的、专司打探消息的负责人。
“小姐,您要的消息,有些眉目了。”
钱掌柜躬身低语,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薄纸,“这是近半年来,城中几家最大的绸缎庄、脂粉铺记录下的,采买异常豪阔、且偏好某些……特殊颜色与香料的客人名单,以及他们隐约透露出的身份背景。其中,与顶层权贵圈相关的,都已标红。”
沈知微接过,迅速浏览。
上面记录着某侯爷夫人突然钟情于某种带着异域魅惑气息的紫色绡纱,某尚书的外室重金求购能令人肌肤生辉、暗含催情效果的珍珠粉……这些看似奢侈的消费背后,往往隐藏着人际交往、权力贿赂乃至更隐秘的欲望。
她特别注意到了几个与靖安侯府、以及与那位容渊似乎能扯上关系的模糊线索。
“做得很好,有劳钱叔。”
沈知微将纸收起,“继续留意,尤其是涉及靖安侯府和……任何与‘白发’、‘容’姓相关的消息,无论大小,立即报我。”
钱掌柜应声退下。
另一人上前一步,声音低沉沙哑:“小姐,关于城中突然出现、容貌极盛的年轻男子……符合条件者不多。但有一人,约半月前,曾有人在西城暗香阁附近,见过一道惊鸿身影,形容与小姐所绘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气质……迥然不同,冷冽沉郁,身边跟着的人,看似普通家仆,但步伐气息,皆非等闲。”
“暗香阁……”沈知微指尖轻轻敲击桌面。
那是金陵城最有名的、也是背景最深的销金窟,只对顶级权贵开放。
“还有,”那人继续道,“我们的人设法混入了几次高级别的私密宴会,探听到一些风声。据说,那位容先生身边,近一两年的确常伴有一位极出色的年轻男子,深居简出,极少以真面目示人,但偶有惊鸿一瞥者,皆言其容色倾国。容先生对其……似乎颇为倚重,也异常占有。”
沈知微的心沉了下去。
倚重、占有……这些词用在容渊那样的人身上,绝非好事。
“关于容渊此人,背景依旧成谜。只知道他约是十年前突然出现在京城,凭借莫测的手段和……据说近乎妖异的容貌,迅速得到某些贵人的赏识,乃至圣上也曾召见。他无官无职,却无人敢小觑。与他交往密切的,多是些手握实权、或背景深厚的勋贵,以及……一些在阴影里行走、处理‘脏事’的人。”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与忌惮。
沈知微凝眉思索。
这个容渊比她想象的更危险。
林清辞若与他正面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
“另外,”来人最后补充道,“林大人那边,今日在靖安侯府宴会上的事情,已经传开。林大人以一幅画拔得头筹,名声更盛。但……据我们在侯府的眼线回报,容先生似乎对林大人……格外关注,还主动与他交谈了几句,内容不详。”
沈知微眸光一凛。
容渊注意到了清辞!
是因为清辞的才华,还是……因为苏夜?
她挥挥手,来人也悄无声息地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沈知微一人。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手中的情报碎片慢慢拼凑,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真相——林清辞,已经因为苏夜的出现或者自身的优秀,被卷入了这场漩涡中。
情况比预想的更严峻。
她回到书案前,铺开信纸,却没有立刻动笔。
是将这些情报全部告诉林清辞?
以他对苏夜的牵挂和那份自责,恐怕会立刻不顾一切地去寻找、那无异于飞蛾扑火。
暂时隐瞒?
可若清辞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与容渊或苏夜遭遇,可能会更加被动。
沉思良久,沈知微终于提笔。
她没有写下所有细节,而只是提醒林清辞:
·容渊此人,深不可测,背景复杂,结交皆权贵阴影之辈,需万分谨慎,切莫轻易与之冲突。
·苏夜或有踪迹,似与顶层某些隐秘场所有关,探查极难,且易打草惊蛇,宜从长计议。
她将信用特殊的火漆封好,交给云袖:“明日一早,务必亲手交到林大人手中,不得经他人之手。”
做完这一切,沈知微并未感到轻松。
这仅仅是开始。
要对抗容渊那样的存在,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沈家的财富是筹码,但还不够。
她需要找到可能的盟友,也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拿起那本标注着权贵关系的账册。
连日来,林清辞将精力更多地投入翰林院公务与人际经营中。
对漕运、吏治等实务格外留心,暗中收集信息,试图从内寻找可能的突破口。
散值后,他婉拒了同僚的酒约,信步走在回官邸的路上。
夕阳余晖将金陵城的青石板路染成暖金色,他却无心欣赏,脑中仍在思索近日查阅的几份关于漕运积弊的旧档。
为抄近路,他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巷道。
巷道狭长,两侧是高耸的院墙,偶有住户的后门紧闭着,显得格外幽深。
就在巷子中段,他与另一行人狭路相逢。
对方约有三四人,簇拥着一位头戴帷帽、身披深色斗篷的身影。
那身影纤细挺拔,步履匆匆,似乎不欲引人注目。
双方擦肩而过的瞬间,一阵微风吹过,恰好掀起了帷帽垂纱的一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林清辞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尽管只是惊鸿一瞥,尽管那露出的唇瓣紧抿着……但那眉眼,那轮廓,分明就是他寻觅了八年的少年——苏夜!
真的是他?!
不是幻影?!
林清辞大脑一片空白,八年的寻找,八年的自责,八年的绝望交织……最终只化作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冲动。
他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一步,不顾一切地伸手,想要抓住那即将再次消失的身影,喉咙里几乎不成调的声音:
“苏……苏夜?!”
那戴着帷帽的身影猛地一僵,脚步停滞。
帷帽下的视线似乎穿透薄纱,落在了林清辞脸上。
那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但最终,都被一种近乎冰冷的沉郁疏离覆盖。
他身边那几名看似仆从、实则气息精悍的随从立刻上前,不动声色地隔开了林清辞,眼神警惕,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拦意味。
“这位大人,认错人了吧?”其中一人沉声开口,语气客气却强硬。
林清辞却恍若未闻,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苏夜身上,隔着那层薄纱,仿佛要将他看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中轰鸣。
“是你……苏夜……你还活着……”他的声音带着哽咽,更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恸。
苏夜静静地站在那里,帷帽遮掩了他的表情,只有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空气仿佛凝固。
巷子里只剩下风吹过墙头枯草的细微声响,以及林清辞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苏夜微微动了一下。
他抬起手,似乎想做什么,却又无力地垂下。
最终,他用一种林清辞从未听过的、沙哑而疲惫,却又带着冷漠的语调,低低地说:
“活着……又如何?”
不等林清辞再说什么,苏夜已决然转身,对随从示意。
那几人立刻护着他,迅速朝巷子另一头走去,步伐快而坚决,没有丝毫留恋。
“苏夜!等等!”林清辞下意识想追,却被那几名随从冰冷的眼神逼退。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深色的、决绝的背影再次消失在巷口,如同八年前那个雨夜。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巷道里暗了下来。
林清辞独自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苏夜还活着。
但他那句话和他周身笼罩的那股沉郁冰冷的气息,无不昭示着,这八年,他活在怎样的人间地狱。
可是……
林清辞缓缓抬起手,按住自己依旧剧烈跳动的心脏,那里充斥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庆幸。
无论如何,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
他对着空寂的巷道,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他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