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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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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未至,天色依旧沉暗。
林清辞已穿戴整齐,青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清癯,眼底因昨夜辗转反侧留下的淡淡青黑,被刻意收敛在沉稳的神色之下。
他走出官邸,寒气扑面,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也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
翰林院,清贵之地,新科进士观政之所。
雕梁画栋,书香弥漫,往来皆是饱学之士,看似一派风平浪静,文人雅集。但林清辞深知,这平静水面之下,暗礁遍布。
他如今的身份是翰林院修撰,品级不高,却因“天子门生”而备受瞩目。加之与沈家联姻,更让他身上聚集了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有羡慕,有嫉妒,也有审视与试探。
“林修撰,早。”
“林兄,昨日定婚之喜,还未曾当面道贺啊!”
同僚们拱手寒暄,笑容可掬,言辞恳切。
林清辞一一还礼,温文尔雅,应对得体,让人挑不出错处。
他被分派参与编修前朝实录,工作繁复琐碎,需查阅大量典籍档案。
这也正合他意,可以借此沉下心来,方便他观察翰林院乃至六部的人事脉络。
次日,他在档案库查阅旧档,一位身着绯色官袍、面容精瘦的中年官员踱步而来,是吏部考功司郎中,姓王,与沈家有些生意往来,在昨日的定婚宴上也曾露面。
“林修撰真是勤勉,新婚燕尔,也不忘埋首故纸堆。”王郎中笑容亲和,话语却带着试探。
林清辞起身施礼:“王大人谬赞,分内之事,不敢懈怠。”
王郎中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随意拉过一张凳子,压低声音道:“林修撰年轻有为,又得沈家助力,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在翰林院观政,虽是清贵,但终究是清水衙门,若想有所作为,还需早些谋划才是。”
林清辞心中了然,这是来递橄榄枝,也是来划圈子了。
他不动声色,谦逊道:“下官初入仕途,学识浅薄,还需各位大人多多提点。一切但凭朝廷安排,为陛下分忧。”
这番回答,让王郎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笑容不变:“林修撰过谦了。说起来,近日漕运总督衙门有个缺,虽是外放,却是实权肥差,若能得此历练,于将来大有裨益。不知林修撰可有兴趣?若有,本官或可代为周旋一二。”
漕运?
林清辞心思微动。
这确实是炙手可热的职位,牵扯利益巨大。
王郎中背后代表的,恐怕是朝中某股势力,想借他这新科探花和沈家的财势,安插自己人,或者……拉他入伙。
他想起沈知微的提醒,此刻若贸然卷入,福祸难料。
“多谢王大人厚爱。”
林清辞面露感激,语气却带着为难,“只是下官承蒙圣恩,授此清职,尚未熟悉朝廷典章制度,恐难当此重任,还需在翰林院多学习历练些时日。大人的提携之恩,下官铭记在心。”
他既未明确拒绝,也未答应,给了双方台阶。
王郎中深深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林修撰稳重,也好。来日方长。”
林清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头微蹙。
午后,他奉命将整理好的部分实录草稿送至礼部衙门交接。
穿过重重宫门衙署,他始终保持目不斜视,步履沉稳。
却在经过一处回廊时,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一群官员簇拥着一人谈笑风生。
被簇拥者一身紫袍,身份尊贵,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头未曾束冠、随意披散的银白长发,在暗沉官服映衬下,耀眼得近乎妖异。那人侧对着他,面容看不太清,但身姿挺拔,气度超然,带着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慵懒与……危险的气息。
林清辞脚步未停,心中却是一凛。
他虽初入官场,但也听闻过一些关于这位的传说——容渊,身份成谜,圣眷正浓,虽无明确实职,却可随意出入宫禁,结交权贵,是连各部堂官都要礼让三分的特殊存在。据说他手段莫测,性情乖张,游离于规则之外。
不知为何,看到此人的瞬间,林清辞心头莫名泛起一丝不安,是一种直觉,毫无缘由,却让他脊背生寒。
他迅速收回目光,加快脚步离开。
回到翰林院值房,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林清辞独坐灯下,摊开一卷书,却久久未能读进一字。
林清辞提笔,铺开信笺,准备给座师写一封信,想更深入地试探朝中局势。同时,他也需与沈知微好好商议,如何借助沈家的信息网,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探查苏夜的消息。
几日过去,林清辞专注于翰林院的公务与前朝实录的编修。
然而,那白发紫袍的身影,以及梅树下惊鸿一瞥的苏夜,如同悬于头顶的阴云,时刻提醒他平静之下的暗流。
次日午后,翰林院藏书阁内。
林清辞正于高层书架间查找一卷孤本吏治札记,此处光线略显昏暗,书架林立,寂静得只能听到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忽然,一阵极轻、却异常平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幽香,与那夜在梅树下嗅到的气息极为相似!
林清辞脊背瞬间绷紧,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用力。
他缓缓转过身。
只见不远处,一人斜倚着高大的书架,姿态闲适,仿佛已在那里站了许久。
他今日未着官袍,仅一身暗紫色流云纹常服,银白长发依旧未束,随意披散,几缕发丝滑过线条优美的下颌,更衬得那张脸俊美得不似凡人。
他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白玉镇纸,琉璃色的眸子正落在林清辞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以及一丝……玩味的兴趣。
“林修撰?”容渊开口,声音如玉石轻叩,清越中带着天然的疏离与居高临下。
林清辞维持镇定,放下书卷,拱手施礼,姿态不卑不亢:“下官林清辞,见过容……大人。”
容渊唇角微勾,似乎觉得他的反应有趣。“不必多礼。早闻新科探花风姿卓绝,勤勉好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缓步走近,目光扫过林清辞刚才翻阅的书架,“《景州吏治札记》?林修撰对地方吏治也感兴趣?”
他靠得越近,那股冷香便越是清晰,带着一种压迫感,与翰林院固有的墨香格格不入。
“下官初入仕途,唯恐见识浅薄,故多涉猎,以期能更周全地为朝廷效力。”林清辞谨慎应答,心跳却不由加速。
他敏锐地察觉到,容渊的出现绝非偶然。
“周全?”
容渊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暖意,“官场沉浮,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反而不是好事。林修撰以为呢?”他话中有话,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清辞脸上,仿佛能穿透他温文的外表,直视其内心的波澜。
林清辞抬眸,对上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出现丝毫颤抖:“下官以为,为官者,当明是非,辨忠奸。知其险,方能避其祸;知其恶,方能扬其善。若因畏险而闭目塞听,与尸位素餐何异?”
他这番话带着读书人的风骨与坚持,既是回答,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容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玩味。“好一个‘明是非,辨忠奸’。”
他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翰林院的庭院景致,语气慵懒,“只是这世间,并非非黑即白。尤其在……某些地方。”
他忽然转回身,目光锐利如刀,“林修撰可曾想过,你所以为的‘善’,或许在他人眼中,正是亟待清除的‘恶’?你所追寻的‘明’,或许本身,就诞生于最深的‘暗’?”
这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林清辞心上。
“下官愚钝,不知大人所指为何。”林清辞垂下眼睑,掩去眼中的异样,选择以退为进。
容渊看着他强自镇定的模样,忽然觉得兴致盎然。这位年轻的探花郎,像一块尚未雕琢的璞玉,温润底下藏着倔强,正直之中混着彷徨。而他,最喜欢看的,就是这种“纯粹”之物,在现实的泥沼中挣扎、染色的过程。
“不知便不知吧。”
容渊似笑非笑,将手中的白玉镇纸放回原处,动作优雅,“只是提醒林修撰,这翰林院的书斋虽好,但外面的世界,远比书中所载……精彩,也危险得多。”
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尤其,当心中有所牵挂之时。”
“牵挂”二字,他咬得极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林清辞最敏感的神经。
林清辞猛地抬头,看向容渊。
容渊却已不再看他,转身向藏书阁外走去,银发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中划过一道流丽而冰冷的光弧。
“对了,”他在门口停下,并未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三日后,靖安侯府设宴,届时会有不少有趣的人和事。林修撰若有兴趣,不妨前来一观。”
话音落下,人已消失在楼梯转角。
藏书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林清辞一人,站在原地。
容渊的话,句句机锋,步步试探。
他最后的邀请,像是一个明确的、带着诱惑危险的信号。
靖安侯府……那是顶级权贵的圈子,也是容渊这等人物游刃有余的场所。
他去,或许能接触到那个可能禁锢着苏夜的边缘世界;但不去,是否就意味着放弃了一个可能找到苏夜的机会?亦或是,会引来容渊更进一步的、未知的举动?
林清辞走到窗边,看着容渊离去的方向,那道白色的身影已融入远处的人群,无迹可寻。温润的眸中,浮现出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