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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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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辞与楚天遥的暗中布局渐次展开。钱吏目那边,得了“云水阁”的银子后,果然活跃起来,与几位背景复杂的粮商接触频繁,似乎在暗中运作一批“特殊”的漕粮。
而楚天遥凭借其江湖网络,也查到一些零碎信息,指向容渊的势力不仅渗透漕运,似乎还与某些私盐、乃至海外走私有所牵连。
这日,林清辞借口勘察漕船泊位,在楚天遥的陪同下,来到淮安城最繁忙的漕运码头。却见千帆云集,万夫奔走,号子声、浪涛声、货物装卸声交织成一曲雄浑而忙碌的运河交织。
正当林清辞仔细观察码头运作规程,试图从中寻找管理漏洞或异常迹象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清脆的呵斥:“让开!快让开!”
只见一匹受惊的枣红马沿着河岸狂奔而来,马背上一个穿着劲装的少女花容失色,紧紧抓着缰绳,眼看就要冲入繁忙的装卸区,险象环生!
周围力夫、船工惊呼闪避,一片混乱。
电光火石间,林清辞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上前,看准时机,猛地拉住惊马的辔头,同时身形巧妙地一侧,利用巧劲卸去冲力。
他虽是一介书生,但幼时也曾随父亲习过些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加之沉着冷静,竟硬生生将那匹惊马拽得人立而起,停了下来。
马背上的少女惊魂未定,伏在马鞍上喘息,一张俏脸吓得煞白。
“姑娘,没事吧?”林清辞松开手,退后一步,保持距离,声音温和。
那少女抬起头,露出一张明媚张扬的脸庞,大约十六七岁年纪,眉宇间带着一股江湖儿女的飒爽之气,此刻因受惊和羞赧,双颊飞起红霞,更添几分艳色。她看着林清辞,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与感激。
“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救!”她利落地翻身下马,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带着英气,“小女子柳如星,方才马匹受炮仗惊扰,失控狂奔,多亏公子仗义援手!”
柳如星?
林清辞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一旁的楚天遥已摇着折扇笑道:“我道是谁家姑娘如此英姿飒爽,原来是柳大小姐。雷舵主家的千金,淮安漕帮的明珠。”
林清辞恍然,原来是漕帮淮安分舵舵主雷豹的女儿!
“原来是柳姑娘,举手之劳,不必挂齿。”林清辞拱手还礼,态度依旧温和有礼,却不失分寸。
柳如星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她自幼在漕帮长大,见惯了粗豪的江湖汉子、油滑的官吏商贾,何曾见过这般清俊温文、遇事沉稳又身手不俗的年轻公子?
方才他出手相救时那坚定的眼神和利落的动作,与此刻彬彬有礼的姿态形成奇特的魅力,瞬间击中了少女的心扉。
“公子是……”柳如星好奇地问,眼睛亮晶晶的。
楚天遥适时接口,带着几分调侃:“这位可是新来的漕运总督衙门员外郎,林清辞林大人,亦是新科探花郎。”
“探花郎!”柳如星眼睛更亮了,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与兴趣,“原来你就是那个画画出名、还敢接漕运这烂摊子的林探花!”她心直口快,话一出口才觉失言,连忙捂住嘴,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林清辞被她这率真的模样逗得微微一笑,并未介意:“柳姑娘过誉了,分内之事。”
这时,得到消息的雷豹带着几名帮众急匆匆赶来,见女儿无恙,松了口气,对林清辞连连道谢:“多谢林大人!小女顽劣,惊了马匹,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海涵!”他看向林清辞的眼神,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多了几分真诚的感激。
“雷舵主客气了,令嫒无事便好。”林清辞淡然应对。
柳如星却凑到父亲身边,扯着他的袖子,低声道:“爹,林大人救了我,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谢谢人家?”
雷豹看着女儿发亮的眼睛,又看看气度不凡的林清辞,心中念头转动。这位林大人背景不简单,如今又对女儿有恩……或许,是个可以……结交的对象?至少,不能轻易得罪。
“这是自然!林大人,楚二公子,若蒙不弃,今晚由雷某做东,在寒舍设宴,答谢林大人救命之恩,如何?”雷豹热情邀请。
林清辞本欲推辞,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深入了解漕帮、甚至通过柳如星侧面了解雷豹及其背后关系的机会,便看了楚天遥一眼,见他微微点头,于是应承下来:“雷舵主盛情,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柳如星闻言,脸上顿时绽开明媚的笑容,看向林清辞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
楚天遥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折扇掩口,对林清辞低语,语气带着戏谑:“清辞兄,魅力不小啊。这漕帮的明珠,看来是对你一见倾心了。这可是个‘好’消息,说不定能成为我们打开漕帮局面的一个突破口哦?”
林清辞无奈地看了楚天遥一眼,心中并无半分旖旎念头。
柳如星的热情率真,让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明媚阳光的苏夜,但仅此而已。不过,正如楚天遥所说,若能借此与漕帮建立更紧密的联系,于查案或许有利。
雷豹的宴请设在漕帮分舵后院,虽不及望淮楼奢华,却别有一番江湖豪气。大碗酒,大块肉,气氛热烈。
柳如星换了身鹅黄色的锦缎衣裙,少了些许白日的英气,多了几分少女的娇俏,坐在父亲下首,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客位的林清辞。
她性子爽利,不懂官场那些虚与委蛇,席间便主动向林清辞敬酒,感谢救命之恩,又好奇地问起京中风物、翰林院趣事,眼神亮晶晶的,毫不掩饰对他的好感和兴趣。
林清辞始终保持着温和有礼的距离,回答得体,却不过分热情。他能感受到少女灼热的目光,心中唯有无奈。
楚天遥在一旁看得有趣,偶尔插科打诨,缓和气氛,但眼神示意林清辞,这是个摸清漕帮底细的好机会。
宴席过半,柳如星便寻了个由头,借口请林清辞欣赏她收藏的一幅古画,将他引至后院一处临水的凉亭。月色如水,洒在波光粼粼的池面上,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微妙。
“林大人,”柳如星背对着他,声音不像之前那般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你觉得淮安如何?”
“漕运重镇,繁华富庶,名不虚传。”林清辞客套地回答。
柳如星转过身,鼓足勇气,直视着他:“那……林大人可喜欢这里?可愿意……长久留在淮安?”她的脸颊在月光下泛着红晕,眼神充满了期待。
林清辞心中了然。
他沉默片刻,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神色温和却坚定,缓缓开口:“柳姑娘,淮安甚好。然林某身负皇命,督察漕务,待公务了结,自当回京复命。何况……”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平稳,“林某在京中,已与沈氏女定有婚约。”
“婚约”二字,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柳如星眼中的火光。她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喃喃道:“……定婚了?”
“是。”林清辞颔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确认,也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沈家小姐与林某自幼相识,彼此扶持。柳姑娘率真可爱,侠义心肠,将来必能觅得真正的良配。”
柳如星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清澈眼底那份不容动摇的坚定,以及提及“沈氏女”时自然流露出的维护之意,心中那点刚刚萌芽的绮念,瞬间被击得粉碎。她虽是江湖儿女,敢爱敢恨,却也懂得分寸,更不屑于纠缠已有婚约之人。
失落、尴尬、还有一丝被拒绝的羞恼涌上心头,但她终究是雷豹的女儿,强自挺直了脊背,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原……原来如此。是小女子唐突了。”
她飞快地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我……我去看看酒菜备得如何了。”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林清辞轻轻叹了口气。
“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楚天遥不知何时踱步过来,摇着折扇,语气带着几分惋惜,几分调侃,“清辞兄,你这一句‘已有婚约’,可是碎了一颗漕帮明珠的心呐。不过,处理得倒是干净利落,没留下任何念想,也好。”
林清辞摇摇头:“本就不该有的念想,早些断掉,对谁都好。”
他望向柳如星消失的方向,目光深沉,“只是,希望不会因此影响与雷舵主的关系。”
楚天遥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雷豹是明白人。你救了他女儿,又如此坦荡拒绝,他只会更敬重你的为人。江湖人,讲究恩怨分明。这份人情,他记下了,说不定日后反而更有用。”
果然,回到席上后,雷豹对林清辞的态度似乎更真诚了几分,不再仅仅是官场应酬,隐隐带上了几分敬重。而柳如星则安静了许多,偶尔看向林清辞的眼神,有失落,有释然。
经此一事,他与漕帮的关系,反而进入了一个新的、更为微妙的阶段。雷豹心中那杆秤,却因林清辞的君子之风而悄然倾斜了几分。这为林清辞后续在淮安的布局,无形中减少了一些潜在的阻力。
钱吏目得了“云水阁”的银子后,行事愈发大胆,与那几位粮商的“特殊漕粮”交易似乎已近尾声。而林清辞通过楚天遥的江湖渠道,也隐约探听到一些风声,这批粮食似乎并非普通漕粮,可能与军需补给甚至更敏感的东西有关。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将林清辞彻底推向了风口浪尖。
这日,林清辞正在廨署核对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督粮道刘大人带着几名属官,面色凝重地闯了进来,将一叠账册重重拍在桌上。
“林员外郎!出大事了!”刘大人声音急促,带着几分气急败坏,“你前几日复核去岁漕粮入库账目,可曾发现‘永丰仓’那边有异常?”
林清辞心中一动,永丰仓正是他之前从老书办口中套出的仓廪之一。他不动声色:“下官只是初步核对,尚未发现明确纰漏。刘大人何出此言?”
“刚刚永丰仓呈报,仓内发现大面积霉变亏空,数额巨大!经初步查验,账目与你前几日复核的存档有出入!”
刘大人指着那叠账册,眼神锐利地盯着林清辞,“林员外郎,你复核之时,莫非……未曾细查?还是说,这账目在你复核之后,被人动了手脚?”
这话极其阴险!直接将林清辞置于两难境地:要么承认自己失察,要么暗示账目在他手中被篡改,无论哪种,他都难辞其咎!这分明是栽赃陷害,要将他这个“外人”拖下水,甚至可能想借此将他踢出漕运衙门!
林清辞瞬间明白了。这是马德邦一党的反击!他们察觉到了自己的暗中调查,或者仅仅是出于排除隐患的目的,要先下手为强,用这桩“现案”将他缠住,让他无暇他顾,甚至身败名裂!
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与寒意,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凝重:“竟有此事?刘大人,下官复核之时,账目确与存档一致,绝无疏漏,更不可能动手脚!此事关乎重大,必须彻查!”
“彻查?自然要彻查!”刘大人冷笑,“马总督已下令,成立专案组,由本官牵头,林员外郎,你既然是最后经手复核之人,也请‘协助’调查吧!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恐怕要委屈林员外郎,暂留廨署,非必要不得外出了!”
这就是变相的软禁!
林清辞心知这是对方设下的圈套,硬抗只会让局面更糟。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下官遵命。清者自清,下官愿意配合调查,只望刘大人能秉公处理,还事实一个真相。”
刘大人见他如此“识相”,冷哼一声,留下几名属官“协助”,便拂袖而去。
林清辞被变相困在了廨署之内。行动受限,与外界的联系也变得困难。
接下来的几日,所谓的“调查”进展缓慢,刘大人等人不断以问询、核对为名,消耗他的时间和精力。而外面,关于“林探花初来乍到就卷入贪墨案”、“能力不足或心术不正”的流言蜚语已经开始在淮安官场和漕运系统中蔓延。
楚天遥设法通过隐秘渠道传来消息:钱吏目与粮商的交易似乎已经完成,那批“特殊漕粮”不日即将起运。而“云水阁”那边,容渊和苏夜似乎并无离开的迹象,仿佛在静观其变。
压力如山,林清辞感到自己仿佛陷入泥沼,四周都是无形的绳索,越挣扎,缠得越紧。他独自坐在廨署灯下,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感到有些无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种被规则内的手段层层束缚的感觉,比直面刀剑更令人窒息。
他知道,这是背后势力对他的试探和消耗。看他在这等压力下是会崩溃,还是会露出破绽。
不能乱啊!
他告诫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
必须等待,等待楚天遥在外面的动作,等待沈知微从京城可能传来的消息,也在等待……一个打破僵局的契机。
这危机,是陷阱,是束缚,但何尝不是一种反向的“保护”?将他置于明处,承受所有火力,反而让暗处的楚天遥和沈知微有了更大的活动空间。
“想要缠住我……”林清辞眸中闪过一丝冷光,“那便看看,是谁先被这乱麻……缠住手脚。”
林清辞被软禁在廨署的第五日,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急转直下。
所谓“永丰仓亏空案”的调查,在刘大人的主导下,不仅没有查明真相,反而将更多“疑点”引向了林清辞。
他们“发现”了几份据称是林清辞复核时“疏忽”或“有意忽略”的瑕疵文书,甚至有一个看守仓廪的老吏“不堪压力”,含糊其辞地指认曾见林清辞“深夜独自接近过账册存放处”。
这些证据粗陋不堪,漏洞百出,但在刘大人等人的刻意渲染下,竟也编织成了一张看似能缠住林清辞的罗网。
流言蜚语愈发猖獗,甚至开始有人暗中议论,说这位林探花表面清高,实则与那钱吏目一般,也是见钱眼开之徒,只是手段更为隐蔽。
更让林清辞心头沉重的是,楚天遥通过极其隐秘的方式传来一个坏消息:钱吏目昨夜被发现溺毙在自家后院的荷花池中,官府初步断定是“酒后失足”。然而,楚天遥的人暗中查探,发现钱吏目死前似乎遭受过恐吓,家中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最关键的是,那批“特殊漕粮”,就在钱吏目死前,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装船运走了,去向不明!
线索,断了!
而且是以如此狠辣的方式!
林清辞站在廨署狭窄的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背后的人下手太快、太狠了!他们不仅用永丰仓的案子缠住他,更是直接掐断了他追查“云水阁”和那批问题漕粮的最直接线索。钱吏目的死,既是灭口,也是警告。
他现在不仅被软禁,背负嫌疑,连唯一的调查方向也断了。
就在林清辞心绪纷乱之际,廨署外传来一阵喧哗。
负责“看守”他的属官进来禀报,说是漕帮的柳大小姐前来探望。
柳如星?她来做什么?林清辞微怔。自那日凉亭明确拒绝后,两人便再未私下见过。
柳如星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只是眉宇间少了往日的明媚,多了几分忧色。她提着食盒进来,挥退了欲跟进来的属官,将食盒放在桌上。
“林大人,”她声音有些低,目光扫过这简陋的廨署和门外隐约的人影,眼中闪过一丝愤懑,“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我都听说了!我爹让我告诉你,漕帮的兄弟都相信你是被冤枉的!永丰仓那帮人,手脚向来不干净!”
林清辞心中微暖,“多谢柳姑娘,多谢雷舵主信任。清者自清,我相信总会水落石出。”
柳如星看着他清瘦却依旧挺直的脊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低声道:“我……我知道你定婚了,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听说,那批运走的漕粮,好像不是普通的粮食……具体是什么,我爹也查不到,只知道接手的那几条船,挂的不是官旗,也不是寻常商号,背景很深。”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而且……‘云水阁’那边,最近也有些异动,似乎……在准备离开淮安。”
林清辞瞳孔微缩!柳如星带来的消息虽然模糊,却至关重要!那批漕粮果然有问题!而且容渊和苏夜可能要离开?是因为事情办完了,还是因为……淮安即将有更大的风波?
“柳姑娘,这些消息……”林清辞神色凝重。
“是我偷偷听到我爹和人谈话,又让信得过的兄弟去打探的。”
柳如星打断他,眼神坚定,“林大人,你救过我,是个好人。我知道你是在查大事。我……我能帮的不多,但这些消息,希望对你有用。”
她说完,仿佛怕听到什么拒绝的话,将食盒往前一推,“这里面有些吃食,你……保重身体。”然后,不等林清辞再开口,便匆匆转身离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林清辞心情复杂。
他打开食盒,除了精致的点心,食盒底层,竟还压着一张折叠的小纸条。他迅速收起,待无人时展开,上面是楚天遥熟悉的笔迹,只有寥寥几字:
“粮船去向,疑似北上。容、苏动向不明,谨慎。”
北上?不是运往京城仓廪?那会去哪里?边关?还是……其他更隐秘的目的地?容渊和苏夜要走,是功成身退,还是另有所图?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断了,但又仿佛指向了更庞大、更危险的谜团。林清辞感觉自己就像狂风中飘摇的孤舟,四周是看不见的暗礁和汹涌的暗流。
他坐回椅中,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越是“倒霉”,越是身处绝境,越不能自乱阵脚。对手在用各种手段打压他、迷惑他、让他绝望。他必须从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钱吏目死了,但与他接触的粮商还在。
永丰仓的案子是诬陷,但诬陷本身就会留下痕迹。
容渊和苏夜可能要走,但只要他们还在大明疆域之内,就还有找到的可能。
这场针对他的风暴,看似要将他彻底淹没,却也可能……是搅动这潭死水的最佳契机。
林清辞在廨署的软禁,持续了将近十日。这十日里,他表面上配合调查,暗地里则将所能接触到的所有信息碎片反复拼凑、推演,虽未能直接破局,但对漕运衙门内部的运作模式和某些人的行事风格,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就在他几乎习惯了这种被监视的压抑生活,准备尝试更冒险的方式向外传递消息时,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这日清晨,负责“看守”他的属官态度竟一反常态地变得恭敬起来,不仅送来了比往日更精致的早饭,还告知他:“林大人,永丰仓一案,经刘大人等多方查证,已初步断定账目问题系仓内胥吏勾结、篡改账册所致,与大人复核无关。大人受委屈了。总督大人有令,即日起,解除限制,大人可自由行动,官复原职。”
这突如其来的“清白”和自由,并未让林清辞感到丝毫轻松,反而让他心头疑云更重。
对方费尽心机构陷他,岂会如此轻易罢手?这绝非良心发现,更像是……某种策略的改变,或者说,有更大的图谋,使得暂时困住他变得不再必要,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他不动声色,温言打发了那属官,独自在廨署内沉思。是那批北上的“特殊漕粮”已经安全抵达目的地?还是京城那边,座师或沈知微施加了压力?抑或是……容渊那边有了新的指令?
无论如何,这“释放”本身,就意味着新的阶段开始了。对手不再满足于仅仅困住他,或许……是打算将他放入更广阔的棋盘,进行更直接的较量。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神色平静地走出廨署。多日未见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感受着久违的自由空气,心中却无半分松懈。
他首先去见了马德邦,依礼谢过其“明察秋毫”。马德邦依旧是那副官腔,打着哈哈,说什么“委屈林员外郎了”、“日后还需同心协力”之类的套话,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和……忌惮?
这丝忌惮,让林清辞更加确信,外界一定发生了某种变化。
他立刻设法联系楚天遥。两人在楚天遥下榻的一处隐秘别院相见。
“清辞兄,你总算出来了!”楚天遥见到他,松了口气,随即神色凝重地道,“你被关这些天,外面可发生了不少事。”
“快说!”
“第一,那批北上的漕粮,我们的人一直暗中缀着,但进入北直隶地界后,便失去了踪迹,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接手的人手段非常高明,抹去了一切痕迹。”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楚天遥压低声音,“京城传来消息,都察院周御史联合了几位御史,再次上本,这次不仅重提漕运积弊,更直接参劾马德邦‘纵容下属、贪墨国帑、结交权宦’,言辞激烈!而且,据说……证据比上次要充分得多!甚至有漕运衙门内部的人,暗中向周御史提供了部分账目线索!”
林清辞眼中精光一闪!原来如此!
周御史在京城发动了总攻!而且获得了内部人士的倒戈!这恐怕才是马德邦等人不得不暂时放开他这颗“棋子”的真正原因!他们需要集中精力应对京城的致命弹劾,再也无暇他顾,甚至可能担心逼急了他,他会抛出手中掌握的其他线索,与周御史里应外合!
“内部人士……可知是谁?”林清辞追问。
“尚未查明,但此人能接触到核心账目,地位定然不低。”楚天遥道,“马德邦如今怕是焦头烂额,正在四处活动,打点关系。”
林清辞踱步到窗边,看着庭院中萧瑟的冬景,心中豁然开朗。
这突如其来的“释放”,并非厄运的结束,而是风暴眼的转移!他因周御史的进攻而暂时解围,但也意味着,他正式从幕后被推到了台前,接下来,他将直面马德邦及其背后势力的疯狂反扑,以及……可能因京城压力而狗急跳墙的背后之人!
“楚兄,”林清辞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我们的机会来了。马德邦自顾不暇,内部出现裂痕,这正是我们趁势追击、扩大战果的时候!”
“你想怎么做?”
“明面上,我即刻恢复公务,以员外郎身份,‘协助’总督衙门‘整顿漕务’,尤其是彻查永丰仓案的真凶,名正言顺地深入核心账目和人事!”林清辞思路清晰,“暗地里,你继续追查那批失踪漕粮的下落,同时,密切关注‘云水阁’和容渊的动向!我怀疑,京城的压力,可能会促使他们采取更极端的行动。”
“好!”楚天遥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淮安的天空,依旧阴沉,但压抑之下,惊雷已隐隐作响。
京城的弹劾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在淮安官场炸开了锅。
马德邦果然如林清辞所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忙碌,四处写信求援,频繁接见神秘客商,总督衙门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林清辞则趁此机会,以“协助整顿、戴罪立功”为名,强势介入漕运衙门的核心事务。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锋芒,雷厉风行地调阅近年所有关键账册,约谈相关官吏,尤其是紧抓“永丰仓亏空案”不放,摆出了一副不查出真凶誓不罢休的姿态。
他的举动,无疑是在马德邦焦头烂额之际,又在他背后插了一把刀。
压力之下,断尾求生成了必然选择。
不过数日,漕运衙门便“迅速”查明了“永丰仓亏空案”的“真相”——一切皆乃已故钱吏目与永丰仓几个值守胥吏内外勾结,篡改账册,侵吞漕粮所致。如今主犯钱吏目已“意外”身亡,几名从犯胥吏也被迅速抓捕归案,画押认罪。一份措辞严谨、人证物证“俱全”的结案陈词被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同时,一份关于“新科探花林清辞员外郎,虽初涉漕务,但勤勉任事,于永丰仓案中敏锐发现疑点,不畏强权,坚持追查,终使案情大白,功不可没”的请功文书,也一并呈上。
这一手“弃卒保帅”玩得极其漂亮。既用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吏和已死的钱吏目顶了罪,迅速平息了京城指向马德邦的直接攻击,又看似“大方”地给了林清辞一个功劳,试图将他拉拢、安抚,或者至少是暂时稳住他。
然而,这“功劳”的背后,却隐藏着更深的杀机。
就在结案陈词送走的第二天,林清辞在查阅一批刚刚“解封”的旧年漕银调度文书时,震惊地发现,其中竟夹杂着几份伪造的、与他笔迹有七八分相似的批条副本!这些批条涉及的时间点,恰好就在他被软禁前那几日,内容正是批准那批“特殊漕粮”的异常调度和出库!
不仅如此,之前那个“指认”他深夜接近账册的老吏,在结案后不久,竟也“突发急病”暴毙家中。死无对证!
林清辞拿着那几份足以以假乱真的批条副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马德邦等人所谓的“结案”和“请功”,根本就是一个更大的陷阱!
他们抛出几个替死鬼,表面上洗刷了他的“嫌疑”,甚至给了他“功劳”,但实际上,却是在为将来更狠毒的一击做准备!
这些伪造的批条,就是埋下的伏笔。一旦京城风波稍平,或者他林清辞继续不识相地深挖下去,这些“铁证”就会立刻被抛出来,坐实他林清辞才是与钱吏目勾结、批准问题漕粮出库的真正主谋!到那时,他之前所有的“坚持追查”,都会被扭曲成“贼喊捉贼”的表演;所有的“功劳”,都会变成刺向他自己的利刃!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个连环毒计!
不仅找了替死鬼结案,还想把他变成下一个、更“有价值”的替死鬼!
林清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份伪造的批条小心收好。这是对手的杀招,但反过来,若运用得当,也未尝不能成为反击的证据——只要能证明它是伪造的。
他立刻秘密召来楚天遥,将此事告知。
楚天遥听后,倒吸一口凉气:“好歹毒的心思!这是要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啊!清辞兄,你现在处境极其危险,他们这是已经把你列入了必须清除的名单!”
“我知道。”林清辞面色沉静,眼中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们想用这‘案了’的假象麻痹我,用这‘功劳’捧杀我,再暗中埋下这致命的钉子。既然如此,我就陪他们把这出戏唱下去。”
“你待如何?”
“他们将这伪造的批条放在我能接触到的文书里,无非是想试探我的反应,或者等着我惊慌失措地去销毁,他们便可趁机坐实我的‘心虚’。”
林清辞:“我偏要装作浑然未觉,让他们以为阴谋得逞。同时,我们要抢在他们发动之前,找到证明这批条伪造的铁证,并……查出他们究竟想用那批问题漕粮做什么!”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楚天遥:“楚兄,伪造笔迹需要高手,接触核心文书需要内应。查!重点查近期与马德邦、刘大人往来密切的、精通仿写之人,以及有权限接触这些文书、又可能被他们收买的内鬼!”
“还有,”林清辞压低声音,“‘云水阁’那边,容渊还没有离开的迹象吗?”
楚天遥摇头:“没有,反而深居简出,像是在等待什么。”
等待?林清辞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
容渊像是在下一盘大棋,而马德邦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自己则是另一枚需要被吃掉的棋子。那批北上的神秘漕粮,以及容渊按兵不动的姿态,都预示着更大的危险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