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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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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林清辞有意低调,但漕运总督衙门的“接风宴”还是如期而至。
名义上是为这位新到的员外郎洗尘,实则是一场各方势力的试探与亮相。
宴设于淮安最负盛名的“望淮楼”,包下了整个三楼。
灯火通明,觥筹交错,淮安地界上有头有脸的官员、与漕运相关的各大粮商、漕帮头目几乎悉数到场。
总督马德邦高坐主位,满面红光,俨然一方诸侯。
林清辞一身青色官袍,坐在马德邦下首不远不近的位置,神情温雅,带着初来者的些许拘谨与谦逊,应对着各方或真或假的敬酒与寒暄。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笑容背后的审视、轻蔑,以及隐藏得更深的敌意。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烈,试探开始了。
督粮道刘大人,一个面色黧黑、眼神精明的中年官员,端着酒杯晃到林清辞面前,笑道:“林员外郎年轻有为,又是圣上钦点,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来,刘某敬你一杯!以后同在漕衙办事,还望林员外郎多多关照!”话语热情,眼神却带着挑衅。
林清辞起身,举杯谦逊道:“刘大人言重了,下官初来,诸多事务还要向刘大人及各位同僚请教。”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姿态放得极低。
刘大人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又故作关切地压低声音:“林员外郎,听说你近日在查阅旧档?那些陈年旧账,杂乱无章,看了也是徒耗精神。不如多跟兄弟们出去走走,这淮安地界,好玩的地方多着呢!”
林清辞面露感激:“多谢刘大人提点,下官只是例行熟悉,不敢懈怠。”
这时,一个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的汉子端着海碗走了过来,声如洪钟:“俺是漕帮淮安分舵的雷豹!林大人,俺是个粗人,不懂你们官场那些弯弯绕,就佩服有本事、讲义气的好汉!来,俺敬你一碗!”
淮安地界上势力最大的漕帮头目之一,与官府关系密切。
这一碗酒,带着江湖人的直爽,也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若林清辞推辞,便是瞧不起江湖人,日后在漕运地面上寸步难行;若喝了,这海碗烈酒下肚,恐怕当场就要出丑。
席间目光瞬间聚焦于此,马德邦端着茶杯,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笑意。
林清辞看着那碗清澈见底却烈性十足的烧刀子,面色不变,正要开口。忽然,一个清越的声音自楼梯口响起:
“雷舵主,多年不见,还是这般豪爽!只是我这故友身子单薄,不善饮烈酒,这一碗,不如由在下代劳如何?”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儒衫、手持折扇、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含笑走来。
他约二十七八年纪,眉目疏朗,气质洒脱,腰间悬着一枚不起眼的古玉。
雷豹一见此人,脸上的横肉竟抖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忌惮与……敬意?他放下海碗,抱拳道:“原来是楚二公子!您怎么到淮安来了?失敬失敬!”
那楚二公子走到近前,先是对主位的马德邦微微颔首,算是见礼,随即看向林清辞,眼中带着真切的笑意:“清辞兄,一别经年,可还认得我这当年同游嵩山、煮酒论诗的故人?”
林清辞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恍然,起身拱手:“楚……楚兄!竟在此地重逢,真是意外之喜!”此人名为楚天遥,是他数年前游学四方时结识的友人,两人曾结伴同行数月,相谈甚欢。
楚天遥哈哈一笑,极其自然地接过雷豹那碗酒,对林清辞道:“我途经淮安,听闻故人在此,特来寻你。这碗酒,我替你喝了,权当为故人接风!”说罢,仰头便将那一海碗烈酒饮尽,面不改色,姿态豪迈潇洒。
“楚二公子好酒量!”席间有人喝彩。
雷豹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也不敢发作,只得干笑两声:“楚二公子海量,佩服!”讪讪地退了下去。
马德邦眼中精光一闪,重新打量了楚天遥和林清辞几眼,笑道:“没想到林员外郎与楚二公子竟是故交,真是缘分!楚二公子远来是客,快请入座!”
楚天遥也不推辞,直接在林清辞身边加了个座位。有他这么一搅局,席间针对林清辞的明枪暗箭顿时少了许多。众人推杯换盏,话题也转向了风花雪月、运河见闻,仿佛刚才的刀光剑影从未发生。
林清辞心中平静,楚天遥的出现,是他离京前,通过沈知微的渠道,向当年游学时结识的、几位信得过的、且背景特殊的友人发出的求援信号之一!他深知孤身赴任如同羊入虎口,必须要有外力策应。
楚天遥,便是其中一!只是他也没想到,楚天遥的背景似乎比想象中更深,连漕帮巨头都对其敬畏三分。
宴席散后,林清辞与楚天遥并肩走在回廨署的路上。
“清辞兄,你这趟差事,可真是入了龙潭虎穴啊。”楚天遥摇着折扇,语气轻松,眼神却锐利。
“若非迫不得已,也不敢劳动楚兄。”林清辞苦笑,“方才多谢楚兄解围。”
“举手之劳。”楚天遥摆摆手,神色严肃起来,“淮安水浑,马德邦不过是台前傀儡,真正难缠的是他背后的人,以及……那些隐藏在运河阴影里的势力。雷豹此人,看似粗豪,实则精明,掌控着淮安大半漕运力夫和私货渠道。他能给我几分面子,是因为我家与漕帮总舵有些渊源,但若触及核心利益,这点面子也不管用。”
他顿了顿,低声道:“你让我查的那个钱吏目,有消息了。他昨晚在‘快活林’不仅还清了赌债,还赢了一大笔,出手阔绰了许多。给他送钱的,是‘云水阁’的人。”
云水阁!容渊和苏夜所在之处!
林清辞心下一沉。容渊果然已经开始动作,是收买?还是在封口?
“清辞兄,你打算如何做?”楚天遥问道。
林清辞目光沉静,望着远处运河上星星点点的渔火,缓缓道:“欲速则不达。既然他们给了钱吏目甜头,必然有所图。我们只需静观其变,等他……自己露出马脚。楚兄,还需劳你帮我盯紧‘云水阁’和钱吏目的动向。”
“放心。”楚天遥点头,“我在淮安还有些人手,暗中行事很方便。”
有了楚天遥在,林清辞心中稍安。官场有赵知府暗中提供信息,江湖有楚天遥这等令人忌惮的故友策应,京城有沈知微和座师遥相呼应。
这淮安的局面,接风宴上的风波,只是开始。
廨署内室,烛火摇曳,驱散了淮安冬夜的湿寒。桌上摆着几碟简单的小菜和一壶温好的黄酒,与方才望淮楼的奢华盛宴判若两地。
楚天遥褪去了宴席上的洒脱不羁,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他自斟自饮一杯,长长舒了口气:“总算能说点人话了。清辞兄,你这翰林清贵不做,跑到这漕运泥潭里打滚,可是为了……当年你与我提起过的那位失踪的挚友?”
林清辞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紧,没有立刻回答。
楚天遥是他游学时少数可以交心之人,曾听他酒后吐露过对苏夜的愧疚与寻找之心。
他抬眼,看向楚天遥:“楚兄慧眼。此次漕运之事是明线,但若能借此查探到与掳掠、贩卖人口相关的黑暗势力,或许能找到他的线索。”。
楚天遥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难怪。我就说,以你的性子,若非有不得不为的理由,怎会接下这等棘手的差事。”
他放下酒杯,正色道:“既然如此,我也不瞒你。我家世代经营航运,与漕帮总舵有些香火情分,在江南各地也有些产业和人脉。这淮安分舵的雷豹,看似威风,实则也要仰仗总舵和我家生意的照拂,所以给我几分薄面。但清辞兄,这份面子,用在替你挡酒可以,若真要动漕运的根本利益,恐怕……”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江湖人情有度,利益至上。
“我明白。”林清辞颔首,“楚兄能在此刻现身,已是雪中送炭。清辞不敢奢求更多,只望楚兄能助我查探消息,在某些关键时刻,能借楚兄之名,稍作震慑即可。”他需要的是信息和战略威慑,而非让楚天遥直接卷入与权贵的正面冲突。
“这个自然。”楚天遥爽快应下,“查探消息是我的强项。不过清辞兄,你也需与我交个底,你手中……除了那份旧密折和圣上给的密折权,可还有其他倚仗?京城之中,可有助力?”他需要评估林清辞的胜算,以及自己投入的尺度。
林清辞略一沉吟,决定透露部分底牌以换取更深入的合作:“座师陈阁老暗中支持。未婚妻沈家,在财力与部分官场人脉上可作奥援。”他省略了沈知微具体的情报网络,只提了沈家。
“陈阁老!沈家!”
楚天遥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抚掌笑道,“好!有清流领袖和江南富商支持,你这盘棋,倒也不是全无胜算。陈阁老清望高,能稳住朝中局势;沈家财力厚,许多事情便好操作许多。”他心中迅速权衡,与林清辞合作,风险虽大,但若成功,回报也极高——不仅能助好友,也能极大提升自家在朝廷和漕运中的影响力。
“不过,清辞兄,”楚天遥忽然凑近,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意,压低声音,“我观你方才在宴席上,提及那位失踪挚友时,眼神痛楚中带着难以割舍……仅仅只是挚友?嗯?”他拖长了尾音,带着调侃。
林清辞猝不及防,下意识避开了楚天遥探究的目光,端起酒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却呛得轻咳起来:“楚兄……莫要胡言!”
他这反应,无异于不打自招。
楚天遥哈哈大笑,用折扇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行了行了,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何况是青梅竹马,情深义重。我懂,我懂!”
他收起玩笑,认真道,“既然有此一层,那更该全力施为了。你放心,找人的事,包在我身上。这淮安城乃至运河上下,三教九流,还没有我楚二打听不到的消息!”
林清辞心中又是尴尬又是感激,知道楚天遥这是用这种方式拉近距离,表明全力支持的立场。
他稳了稳心神,举杯郑重道:“楚兄高义,清辞……铭感五内。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只酒杯轻轻一碰。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楚天遥问道。
“明面上,继续做个勤勉而无害的员外郎,麻痹他们。”
林清辞目光锐利起来,“暗地里,盯紧钱吏目和‘云水阁’,顺藤摸瓜;再由楚兄你的人,从江湖层面,查探与当年苏夜失踪手法类似的案件,以及……可能与容渊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
“容渊?”楚天遥眉头微蹙,“那个银发紫袍、神出鬼没的权贵?他也牵扯其中?”
“恐怕……水深得很。”林清辞没有多说,但凝重的神色已说明一切。
楚天遥了然点头:“明白了。我会小心行事。”
夜色渐深,烛泪堆积。两位故友在小小的廨署内,定下了应对淮安危局的基本方略。一个依官场规则,一个借江湖势力。他们手中掌握的底牌相互叠加,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潜力。
窗外,淮安城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运河的水声亘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