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郎的执念还活着》茯生茶

1、第 1 章

　　红妆雪影

　　初雪新霁，金陵沈府的朱门高墙外，蜿蜒的红绸缠绕着未融的残雪，灯笼次第高悬，将那份精心铺陈的喜庆，揉进了清冽的寒色里。

　　今日是沈家大小姐沈知微的文定之日，下聘之人，正是新科探花郎林清辞。他身着簇新官袍，玉带束腰，衬得身姿愈发挺拔清隽。唇角噙着温雅笑意，与沈父寒暄酬答间，举止从容，风度翩翩，惹得满堂宾客交口称赞。众人皆叹沈家好眼光，这林探花虽出身寒门，却前程似锦，更难得品性温良，实乃良配。

　　唯有端坐主位一侧的沈知微，隔着垂落的珠帘望向那抹温文身影，眼底不见半分新嫁娘的羞怯与喜悦，只沉淀着洞悉世事的清醒与淡然。她一身红妆华贵明艳，却似一尊精心妆点的瓷偶，与满堂喧嚣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

　　林清辞奉上备好的聘礼，琳琅锦盒中珠光宝气流转，引得阵阵惊叹。他笑容得体，应对自如，唯有目光偶尔扫过厅外虚空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空茫与倦意。

　　八年了。他终于踏上了世人眼中妥帖圆满的道路——仕途初定，姻缘在即。可心底某个角落，始终横亘着一处空洞，寒风呼啸其间，吹不散经年累月的自责，也吹不灭寻觅无果的绝望。此生既已再无奢望，便只得将这残生托付给一份安稳的责任，护佑身边仅存的重要之人。

　　仪式落定，宴席开启，觥筹交错，笑语喧阗。林清辞借故暂离喧闹的大厅，信步走到廊下，想借清冷空气驱散心头的窒闷。

　　雪后寒气凛冽，他下意识拢了拢衣袖，目光无意间投向花园角落那株覆雪的老梅树。只一眼，浑身血液似在瞬间凝固。

　　梅树虬枝的暗影下，静静立着一人。那人身形修长，裹在一袭看似朴素的墨蓝色斗篷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风雪帽檐压得极低，掩去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段过分白皙精致的下颌，以及一双……一双林清辞刻骨铭心、寻觅了八年的眼睛。

　　那双眼，正穿透人群与灯火，静静地、复杂地凝视着他。没有喜悦，没有哀伤，只有深不见底的死寂，以及沉寂之下汹涌难辨的暗流。

　　是他？苏夜？！

　　林清辞的心脏骤然紧缩，呼吸停滞。八年前那个雨夜，少年浑身湿透，眼中满是破碎，在他面前转身离去，自此音讯全无，宛若人间蒸发。他曾疯了一般踏遍山河，问遍所有知情人，却只寻得一片虚无。无尽的悔恨日夜啃噬着他——是不是自己那无法宣之于口的靠近，终究连累了生命中最在意的人？岁月磋砣，希望一次次燃起又熄灭，他早已不敢再奢望。却怎料，在他决心埋葬过往、开启新生的这一刻，这道魂牵梦绕的身影，竟如幽灵般再度出现。

　　“苏……”林清辞喉头干涩，几乎要失控地唤出那个名字，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去。

　　然而，就在他失神的刹那，梅树下的身影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倏然转身。斗篷翻卷间带起几片落雪，墨蓝色的身影迅速融入更深的暗影，快得如同幻觉。

　　“等等！”林清辞再顾不得仪态，疾步追去。可当他穿过庭院来到老梅树下时，四下早已空无一人。唯有寒风掠过枝头，吹落簌簌雪粉，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冷冽而陌生的幽香，绝非记忆中苏夜身上那股清朗的阳光气息。

　　他徒劳地环顾四周，心脏狂跳不止，方才那一瞥的冲击力仍未消退。是梦吗？是因执念太深而产生的幻影？

　　“清辞？”身后传来沈知微清越的声音。她不知何时也离了席，站在廊下，一身红妆在雪光映照下格外醒目。

　　她的目光扫过空寂的梅树，再落回林清辞失魂落魄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不易察觉的痛色，语气却依旧平静：“宾客尚未散尽，你在此处……看什么？”

　　林清辞蓦然回神，对上沈知微清澈的目光，满腔的激动与惊疑被强行压下，化作唇边一抹苦涩的弧度。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什么……许是眼花了。”

　　只是，那惊鸿一瞥的身影，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已如一枚石子投入死水，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苏夜，若真是你……这八年，你究竟去了哪里？为何会在今夜出现？又为何……如此陌生？

　　红妆喜庆之下，无人知晓的暗影已然流动。廊下的寒气似乎骤然重了几分，裹挟着方才那惊魂一瞥的余韵，缠绕在林清辞周身。他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转向沈知微，试图维持表面的平静，但那微微苍白的脸色与眼底尚未散尽的震动，又如何能逃过沈知微的眼睛。

　　沈知微没有立刻追问，只是缓步走上前，与他并肩立于廊下，目光也投向那株空寂的老梅树。雪光映着她精致的侧颜，红妆依旧，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冰。

　　“外面冷，进去吧。”她最终只是轻声说道，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几位叔伯还想与你多饮几杯。”

　　林清辞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腑间的灼热稍减。“好。”他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喧闹的厅堂，喜庆的乐声与宾客的谈笑再度将他们包裹。林清辞重新周旋于宾客之间，举止依旧得体，只是那笑意，却未曾真正抵达眼底。他感觉自己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在扮演着新科探花、沈家佳婿的角色，另一个，则被困在八年前的雨夜和方才梅树下的阴影里，惶然无措。

　　沈知微安静地陪在他身侧，替他挡去过于热情的劝酒，适时将话题引向别处。无需言语，便能知晓他此刻需要支撑。他们之间流淌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奇特羁绊——非男女之情，更像是在失去同一重要之人后，彼此舔舐伤口、相互依存的共生关系。他们是彼此在这世上，仅存的、能理解那份刻骨失落的人。

　　宴席终散，宾客渐稀。沈知微以眼神示意，林清辞会意，向沈父沈母告退，言明需回官署处理文书。沈父自是满意这未来女婿的勤勉，连连称善。

　　出了沈府大门，喧嚣被隔绝在身后。夜风凛冽，长街寂寂。马车候在门前，但两人极有默契地都没有立刻上车。

　　“去湖边走走？”沈知微开口，语气更似陈述而非询问。她已褪下最外层繁复的喜服，只着一件暗红色锦缎斗篷，清丽的面容在夜色中更显冷静。

　　林清辞默然点头。

　　金陵冬夜的湖畔，寒风更甚，水面结着薄冰，映着稀疏的星子与远处零星的灯火。四下无人，唯有风吹枯柳的沙沙声响。沉默地走了一段，林清辞终于停下脚步，望向漆黑如墨的湖面，声音低沉而压抑：“知微，你看到了，是不是？”他问的是梅树下的身影。

　　沈知微站在他身侧，同样望着湖水，语气平淡：“看到了一个身影，很快消失。不能确定是谁。”她顿了顿，侧头看他，目光清亮如雪，“但能让你如此失态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林清辞闭上眼，痛苦之色再也无法掩饰。“八年了……我找了八年，音讯全无。我以为……我以为他早已……”那个“死”字，他终究无法说出口，仿佛一说出来，就会成为诅咒。

　　“为什么是今晚？为什么在我与你定婚的今晚出现？”他像是在问沈知微，又像是在问自己。

　　沈知微的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或许，是想亲眼确认你获得幸福吧。”她的话语带着理性的剖析，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又或许，只是巧合。”

　　“幸福？”林清辞喃喃睁眼，眼中满是深切的茫然与自责，“我这样的人……何谈幸福？若非是我，他或许不会……”那深植心底的认知如影随形——他靠近谁，便会给谁带来不幸。父母如是，苏夜如是……那沈知微呢？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林清辞。”沈知微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甚至带着一丝锐利，“收起你那无谓的自责。”

　　他愕然看向她。夜色中，沈知微的眸光坚定而清醒：“苏夜的消失，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家庭巨变下的结果。与你何干？你将一切归咎于自身，不仅是看轻了自己，也是看轻了他承受的苦难。”她的话语如一盆冷水，泼在他混乱灼热的思绪上。

　　“我们活下来的人，能做的不是沉湎于过去，而是抓住当下，好好活下去。”她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疲惫与坚韧，“这桩婚事，于你，是告慰父母在天之灵，是立足仕途的助力；于我，是脱离沈家后宅倾轧的出路，是掌握自己命运的开始。我们各取所需，相互扶持，这便够了。”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至于他……若他活着，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若他已不在……我们更该好好活着。”

　　林清辞怔怔地看着她，眼前的女子清醒得令人心疼，也强大得让他自惭形秽。她总这样，用特有的方式点醒他。是的，他们的婚姻，始于对过去的共同悼念，成于对现实利益的清醒计算，掺杂着复杂难言的情感，却独独与纯粹的男女之爱相去甚远。他们只是彼此在黑暗中的浮木。

　　“我明白……”林清辞长长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寒风中迅速消散，“只是……方才那一瞬，我……”他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混合着狂喜、愧疚与巨大疑问的心情。

　　“我明白。”沈知微截断他的话，她确实明白，因为她同样在那惊鸿一瞥中，心脏骤然停跳。那是刻在他们青春记忆最深处的烙印。

　　“回去吧。”沈知微拢了拢斗篷，“明日你还要上朝，我也需清理府中宴席琐事。”她转身走向马车，背影挺直，依旧保持着那份超然的冷静。

　　林清辞望着她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沈府方向，那株老梅树早已隐没在宅院的阴影之中。有些东西，从今晚开始，已经不一样了。那沉寂八年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必将扩散至他们看似已然注定的人生轨迹。

　　他跟上沈知微的脚步，两人沉默地登上马车。车厢内，暖炉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两人之间那沉重而复杂的氛围。他们相依取暖，却也各自怀揣着无法完全向对方言说的秘密与伤痛。前路，因那幽灵般的身影重现，而变得扑朔迷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