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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回:隔纱灸暖沁寒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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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初时分,霜钟浑厚的声波荡过汴梁城。镇珉石宫门前,碗口粗的鎏金铰链被宫人缓缓拉动,发出沉重威严的摩擦声,巨大的宫门徐徐开启,露出其后深邃肃穆的青石御道。
与此庄重景象相呼应的,是早已静候在东华门外的靖安侯夫人厌翟车。车前五色旒苏高悬,“靖安侯”朱漆金字牌在清冷晨光中熠熠生辉。
贴身祝妈妈双手捧着鎼银双螭衔珠手炉,炉内上等香炭煨着御赐安息香饼,袅袅青烟绕车帷升腾。见黄门内侍开始唱引,她急步上前,以麂皮裹手,稳稳扶夫人下舆。
王氏身着蹙金孔雀纹缎料大袖披风,锦裙曳过覆霜石阶,步履沉静却难掩其下暗涌的焦灼。
殿内,沉水香的馥郁漫过竹丝地衣,氤氲出宁和之气。太后手持小金剪,正细心修整汝窑天青釉盘中供着的香橼。忽闻玉佩清响,入内内侍省都知张怀瑾躬身趋入,跪禀:“启禀太后殿下,靖安侯夫人王氏,于殿外候旨觐见。”
太后轻轻搁下金剪,广袖微敛:“宣。”
王氏低眉趋行至拜位,依礼端拜,声清晰恭谨:“妾靖安侯门王氏,恭祝太后殿下千岁寿安。” 翟冠珠珞垂覆,金约东珠温润,几欲及地。
“靖安侯夫人快请起。”太后以玉鸠杖虚托其腕,凤目微扫,宫婢悄无声息退入侧廊。
太后引王氏同坐紫檀四合如意纹榻,执其手,目光掠过她眉间深锁的愁痕:“瞧你眉间锁愁,可是家中遇到难事?”
王氏未及开口,泪已先落。
泪珠坠在孔雀纹锦裙的膝襕上,浸湿了盘金羽线,光泽顿时黯淡。“太后殿下…是为骁哥儿。”她声线哽咽,翟目所嵌宝蓝石流转出深忧,“他奉旨清剿鬼哭峡匪患,却遭辽寇埋伏,身中寒鸦毒箭…那剧毒阴狠,已侵损双目……”
太后凤眸一凝,指节微紧:“翰林医官院…如何说?”
“医官院已束手无策。”王氏以鲛绡帕轻拭翟袖,声音哽咽,“只说唯…唯九转还阳草或可拔尽寒根,保全性命,复明有望——”话音未落,她双手叠覆于太后手背,语带哀恳:“姐姐!御药院里…可还有这救命的仙草?”
太后执鲛绡帕角,轻轻为她沾去睫边泪珠,软语温声如初雪融泉:“小妹莫要焦心!骁哥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还记得他襁褓中攥着我金锁玩耍的淘气模样……”
语气随即转为斩钉截铁:“既是关乎孩子性命,哀家记得此草虽近年进贡不丰,但内库按例应有存档。张都知——”
她扶案扬声道:“执予牙牌,传谕御药院:速查九转还阳草库存,若有留存,即刻悉数呈进!”
“臣领旨!”张怀瑾躬身接过紫檀木牙牌,绿色官袍下摆轻掠地面,如微风拂过寒潭。
约三刻后,他捧着一只青玉药匣疾步返回。启匣刹那,异香清冽,三株九转还阳草静卧其中。
王氏遽然离座,便要行顿首礼,被太后含笑抢先搀住:“快起来!你和我姐妹之间,何须言此恩谢?”转而语气家常:“说起来,骁哥儿也到了婚配之年了吧?待冬至入觐,我让安宁郡主备茶……”
王氏眼中浓重的忧色顿时融化,透出真切喜色。姐妹二人执手细语,窗格日影渐移,方才依依话别。
午正时分,赤乌熔金,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靖安侯府乌头门前,戟架上的松木长戟被晒得蒸腾出淡淡的树脂甜香。王氏疾步穿过素面青石门槛,一名亲从踏着尺八青砖地面小心趋近,叉手低声禀报:“禀夫人,张医官已在颐安堂候见。”
王氏一把掀起堂前悬挂的锦缎暖帘,其上繁复的缠枝牡丹纹在青砖地上投下富丽而晃动的影斑。
张医官见夫人入内,立刻趋前三步,躬身长揖:“恭请夫人金安…四郎君的目疾…”话音未落,声音已干涩似粗砾堵喉。
“究竟如何?”王氏屈指,重重叩在花梨木螭纹案几上,震得案上定窑白盏茶汤漾起涟漪。
张医官脸色一白,竟扑通跪倒:“下官惶恐!昨日进献的决明升阳汤…竟似石沉寒潭,全然无效!”冷汗沿其鬓角滑落,无声坠于青砖,“此毒阴诡如附骨之疽,非…非翰林院常例可解啊!”
王氏腕间虾须金钏猛地击案,泠然如冰迸裂:“朝廷俸禄竟养出尔等管中窥豹的庸医!”云袖翻飞处,那盏定窑划花盏被扫落在地,“立刻滚回翰林院,重修《太平圣惠方》!”
望着张医官踉跄退去的背影,王氏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疲惫道:“传西偏院那两位草泽医来。”
凌氏父女敛衽入堂,凌玄子恭敬叉手,雪苓垂首万福。目光掠过案几中央,正迎上那隻敞开的青玉药匣——
雪苓眸中顿时亮如星辰,低呼:“爹爹,快看!是九转还阳草!”只见草叶舒展,色泽如孔雀翠翎沐日,叶面天然霜纹似汝窑冰裂,映着窗隙透入的晨光,灵气逼人。
凌玄子银须微颤,激动躬身:“谨禀夫人,此乃天佑虞侯!得此灵草为君药,辅以老朽家传针砭之术,十日之内,必能拔毒固本,复明可期!”
“十日?”王氏凤目骤然一凝,寒光乍现。心中惊雷炸响:十日?!让这江湖医女日日出入骁哥儿寝居、肌肤相近?此等逾越尊卑、玷辱门楣之事,若传扬出去,靖安侯府的颜面何存!只怕此女心生妄念,借机挟恩图报,妄攀侯门玉阶——那才是泼天的祸事!
她将手中铜错金手炉重重顿在案上,发出沉闷震响:“侯门深院,岂容草泽医人久滞?莫不是要效那白猿盗匣、拖延时日的故技?”
凌玄子再次躬身及地,言辞恳切如金石相击:“夫人明鉴!今值霜降三候,五运六气转至太阳寒水司天,正是天地阴气最盛之时。此寒毒遇阴则戾气张狂,其根已潜窜足太阴脾经三阴交。”他抬起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虚按在自己胸腹间,“治法则需依《针灸图经》,每日午时引天地至阳之气贯入百会,辅以艾灸关元固本培元,方能将深毒自涌泉逼出。非十日不能涤净毒根,若强行峻治,恐毒气反噬上攻髓海,则永无复明之望!”
王氏染着丹蔻的指尖倏地指向静立一旁的雪苓,凤目中寒光凛冽:“纵然需十日,然闺阁女子岂可执针窥探郎君玉体?此乃违逆礼法,有损男女大防!”
“夫人明鉴!”凌玄子展开随身麂皮针卷,露出内里寒光熠熠的九枚金针,“此毒奇特,需分施阴阳二针,相辅相成——”他指尖轻点最长的一枚金针,“老朽行午针开阳关导气时,需小女同时执子针锁阴窍固本。”语气陡然凝重,“若缺了子针封守涌泉,毒气一旦逆冲百会,轻则前功尽弃,重则损伤虞侯元神根本!”
王氏凤目微眯,目光如刀锋般在父女二人与那盒灵草间反复扫视,终从齿间迸出字来:“……姑且允此女执针……”忽又以银鼠护手掩唇轻咳一声,厉色补充:“然需以素纱覆腕至肘,隔绝肌肤!施针之时,倘有毫厘逾矩、目光斜视,休怪侯府以乱礼之罪,立送开封府衙究办!”
言毕,王氏拂袖而去。管家陇墨躬身引着凌氏父女,穿过三重月洞门,往崔季骁养病的虎啸堂行去。
虎啸堂内青州驼绒毡铺地,温暖如春。黄铜狻猊熏笼徐徐吐纳苏合香暖雾,宁神定气。崔季骁正戴银鼠暖额,斜倚于黑漆嵌螺钿靠背椅上,蒙眼的素纱在炉火映照下,隐约透出眼底微青的翳影,如薄冰覆于深潭,静默却令人心忧。
凌玄子上前叉手为礼,声如古琴沉弦:“虞侯,老朽即刻以子午流注针法为先导,通调手三阳、足三阳经络。行针之时,真气冲贯经脉,或有酸麻胀痛之感,望虞侯宁神静气,切勿移动。”
雪苓跪坐于榉木大案前,将九转还阳草置于研钵,玉杵徐徐旋磨。奇异清香随之弥漫,如雪崩松涛,瞬间盈满室内。她随即调入冰片、珍珠粉,注入依古法汲取的阴阳水,置于文火之上缓煎。不久,琥珀色的药浆便凝若蜜胶,光润流转,异香扑鼻。
“苓儿,添两枚红箩炭。”凌玄子忽道。炭盆中橘红色火焰骤腾,暖流轰然驱散堂内最后一缕霜寒——此举正为稍后行针需袒露背部而备。
雪苓依言将素纱仔细缠裹至肘,轻步上前,垂眸屏息,为崔季骁解开玄色直裰的系带。少年紧绷的脊背逐渐袒露,肌理分明,肩胛骨下方一处旧箭疤投下龙鳞状的深影。一粒汗珠沿他脊柱沟缓缓滚落,无声渗入驼绒毡中,那静谧竟似晨露坠于松针,于极静中砸出惊心动魄的无声雷鸣。
崔季骁喉结剧烈滚动。从未有女子指尖如此贴近他的脊肤,即便隔着一层细纱,那若即若离的触感仍如春蚕食桑,带起一阵细密痒意,如蚁行钻心。他肩胛肌肉倏然绷紧,如临大敌。
凌玄子执七寸金针立于其背,雪苓则持三寸银针对准胸腹要害。双针看准时辰,同时精准刺入膻中、至阳二穴——
“嗤!”
一声极轻的异响,崔季骁背部肌肤之下,竟有靛蓝色毒纹应声浮现!如哥窑冰裂釉纹般骤然绽开,随呼吸微微明灭游走,似深海中文鳐鱼的骨刺浮于波光,诡谲莫测。
一刻后,双针拔出,那骇人毒纹倏然隐去。崔季骁周身腾起阵阵白气,如雪原骏马驰骋不息。雪苓取过松江细棉药帕,隔着手臂素纱,为他轻拭颈侧不断渗出的汗珠。纱纹摩挲过旧箭疤时——
少年喉结猛地一颤,如中流矢!这细纱拂过的痒意,竟比昔日狼牙箭贯肩更令他心惊。一声闷哼化为滚烫的呼吸,渗入她腕间纱缕。他置于膝上的指节猛然蜷紧,死死抠入银鼠裘柔软的皮毛之中。
雪苓指尖缓缓移向他脑后,素纱包裹的纤指小心翼翼地去解那蒙眼的纱结。纱带滑落的刹那,她的指腹无意间擦过他敏感的耳廓——
崔季骁耳尖骤然红透,如滴血珊瑚!从未有女子指尖如此贴近,那微凉柔软的触感恰似春冰融溪,猝不及防地淌过心尖,激起阵阵无声战栗。他下颌绷紧,喉间滚过剧烈的悸动。
雪苓执起铜胎螭吻药瓶,龙喙轻倾,语声柔而稳:“此药以九转还阳草为君,佐以冰片、珍珠粉等珍材,需点入目窍。初时或有针砭般的寒刺,请虞候暂且忍耐。”
药液滴入目中的刹那,如天山雪水灌顶,刺骨寒痛激得他足趾猛然蜷缩,如握坚冰。俄顷,那寒意却转为钱塘春潮般的温熨之感,舒泰之意自目窍缓缓漫涌,通达四肢百骸。
雪苓隔着一层素纱,以指腹为他轻揉太阳穴。她袖笼间那缕忍冬的清苦混合着白芷的温辛,如初雪消融于暖泉,氤氲升腾,无孔不入地渗入他被寒毒折磨得异常敏锐的感官,温柔地萦绕在鼻端,直抵心窍。
崔季骁睫毛细密颤动,如冻土下蛰虫感知到第一缕春风。在无边的黑暗里,这缕独一无二、带着药草清苦与女儿家温软的气息,竟穿透寒毒带来的麻木,如暖针刺入冰髓,无声地蜿蜒,悄然浸润他十载疆场以铁与血浇筑的心防。
朦胧感知中,唯有光晕勾勒出雪苓模糊的轮廓,鸦青鬓角仿佛簪着绿萼梅的初胎,素纱随她的吐纳微微荡漾,如西湖烟波般朦胧。虽眉眼细节模糊若隔生绡,但纱角偶现的那抹朱砂痕,却似熔金烙铁,在他永恒的黑暗里烫下不灭的光痕。
“凌…娘子?”少年嗓音沙哑,如砾石相砺,“在下…似能‘见’雪压忍冬枝,金蕊破寒霜。”他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新月映雪,平生首次将一份悸动深藏于心,不为破敌,只为守住这一缕悄然滋生的情愫。
凌玄子缓缓将金针一一敛入卷中,纳入麂皮针囊。他转身执笔,于纸笺上疾书数行,随即将墨迹未干的调理药方递给雪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与欣慰:“苓儿,依此方为虞侯每日煎服两剂。十日内,虞侯必当重见清明。届时,这汴京的繁华、御街之上的灼灼灯火,皆可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