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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回:茶博断舌明线绝 ...

  •   辰时初刻,大理寺少卿厅内青砖墁地,经桐油反复擦拭,泛着幽冷青光。空气里浮动着通宵烛烬的焦油气、松烟墨锭的枯涩香,并一丝若有若无、自砖缝深处渗出的醋液酸气——那是昨日擦洗地面留下的痕迹,尚未散尽。
      崔叔彻端坐于花梨木大案后,一袭绯色公服上的云鹤纹在微光中隐现。案头狻猊香炉青烟袅袅,与数摞朱漆文书卷宗交织氤氲。他修长指尖正掠过一叠新呈的“白矾楼干连人牒”,青纸墨书间清晰列着:“周五郎,年廿七,陈布籍,白矾楼酒博士”。此仆役专司雅间斟酒,昨日初询时虽应答恭顺,目光却如惊雀般频频避闪。
      值房外忽起一阵急促却收敛的脚步声,旋即响起依惯例的两轻一重叩门声。
      “进。”崔叔彻并未抬眼,目光仍锁于名录。
      门开处,皂隶班头魏承安趋步而入,肩头犹带晨露。他叉手行礼,气息微促:
      “禀少卿!昨日遵凌娘子所授松烟熏显之术,已验遍白矾楼拘押人役。”他喉结微动,声线陡然沉凝,“其中一人,正是撷芳阁茶博士周五郎!其右袖肘内侧,清晰熏出松霜靛痕。验毕已将其单独羁押,候李详断讯问。”
      崔叔彻手中朱笔悬停半空:“李详断何在?”
      “李详断已于卯时三刻提审周五郎。”魏承安即刻回禀,“属下来时,勘狱房审讯已开。”
      “你且在此候着,待李详断讯毕回报。”崔叔彻略一颔首。
      约莫一盏茶功夫,少卿厅门扉被猛地撞开!详断官李崇矩疾步闯入,面色青白,所着青色推丞公服的前襟上,赫然溅着数点暗红血渍!他不及整衣行礼,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悸:
      “少卿!下官有负重托!”他猛吸一口气,方能续言,“那周五郎…下官正依律诘问其袖中毒痕及鸩杀蕃商、盐商之由,彼忽以头抢地,状若癫狂!狱卒奋力钳制其械,孰料…孰料他竟自啮其舌!”李崇矩单膝跪地,双手呈上墨渖未干的《翰狱格目》,声线微颤,“待撬开其口,舌本已断,血如涌泉…人犯顷刻气绝!下官失察致毙于狱,甘受责罚!”
      崔叔彻眸光骤然一凛,案下指节倏然收紧,复又缓缓松开。
      周五郎决绝自戕,非但未能洗清嫌疑,反似弃子断线,让关键的“松霜靛痕”线索乍现即断。他面上未泄波澜,声线沉静若寒潭:“周五郎尸身并其所着衣物,移送证物库阴室,严加封存,片缕不得遗落。李丞,责罚之事容后再议,速将审讯录文呈堂。”
      旋即,他声调微扬,穿窗而入的天光恰好映亮案头狴犴金目:“许录事、魏班头!”
      录事许砚卿应声悄然而入,躬身叉手。皂隶班头魏承安随之踏前半步,凝神待命。
      “两事。”崔叔彻屈指叩击案上名录,声响沉笃,“其一,魏班头——着你与胥长张猛,率精干人手,详查周五郎底细。原籍乡贯、入京年月、寓居坊巷、平日交游,三日内,我要其生前踪迹、往来人事,尽数列册,不得有半分疏漏!”
      魏承安叉手领命,声如金石:“下官遵命!”言罢躬身一揖,转身大步踏出值房。
      崔叔彻目光扫回名录,指尖在“安萨罗”、“程九皋”之名上重重一顿。“其二,许录事——你持勘验牒,即赴都亭驿粟特商队驻地与盐商程九皋别业,将其所有账簿、信札、契文悉数封存运回。尤需留意夹壁、暗格、地窖诸等匿物之处,务必掘地三尺,细细搜检!”
      许砚卿凛然领命,整襟疾退,身影如影融于廊庑深处,即刻调遣人手分赴两地。
      少卿厅内复归寂然,唯闻炉中残香袅袅若游丝。崔叔彻凝目于“周五郎”三字——那朱砂圈定的墨痕,此刻灼若火印,烙入眼底。
      一介茶博士,袖藏奇毒,竟能在大理寺刑房中断然自戕……其幕后之人,非但操纵诡毒,更能于森严狱中轻易断人生死!安、程二人究竟藏着何等泼天秘事?
      他缓缓向后靠入交椅,身后画屏上所绘狴犴在晨光斜照下投出肃穆暗影,恍若欲噬。松墨凝靛,霜魄已销。明线虽断,然棋局未终,犹有残子可布。下一着,当落于何处?
      魏承安甫出少卿厅,步履未歇,径直穿过庭院,疾趋大理寺西侧胥吏廨。
      此处人声喧杂,皂班、快行往来如织,空气中浮动着汗气、尘灰与末茶的涩味。他目光如电扫过堂内,立时锁定押官张猛以及两名正俯首研看汴京坊郭图的精干察子——王铁头、赵快腿,皆是常年混迹市井、耳目灵通的老手。
      “张押官!王铁头!赵快腿!”魏承安声如裂帛,喝得堂内骤然一静,“随我来!”
      三人应声如箭,瞬息聚拢。魏承安将誊抄的周五郎名刺拍在案上,语速急如骤雨:“撷芳阁茶博士周五郎,今晨毙于翰狱。少卿严令:三日内,彻查其人来龙去脉!本贯、入京时日、寓所、交游——日常所至之处、所言之语,尽数厘清!便是他每日在哪处食店用汤饼,也须查得明明白白!”
      他指尖重重点在名刺上:“王铁头,率人速往撷芳阁!掌事、博士、厨子、厮役,一一询遍!查其上工时刻、月钱数目、常侍奉之阁子,与蕃商安萨罗、盐纲程九皋可有私交!若有账册、佣契,悉数抄录!”
      “赵快腿,你赴开封府户案!调阅‘五等丁产簿书’!查其本贯、亲族、迁入之时,所居为僦为典?若有保识人,立即传讯!”
      “张押官,你搜其寓所——甜水巷第三曲,刘大脚家西赁屋。携人细查!壁隙、地砖、器用之下,皆不可疏漏!街坊四邻,小贩、贩夫、响铃货郎,逐一询访!平日与谁往来?可有积怨?近日曾否收受不明钱物?行止可显异常?”
      “记牢了!”魏承安环视三人,目光锐利如刃,“少卿所要,乃‘足止所至、口议所及’之实迹!三日期限,若有半分差池,自赴刑案领杖!速去!”
      三人轰然应喏,如离弦之箭扎入汴京纵横的街巷人潮。与此同时,录事许砚卿持牒率人,分赴都亭驿与榆林巷程宅,暗中搜查亦悄然展开。
      张猛率两名皂隶疾步穿行,绕过喧嚣的汴河大街,折入人声渐稀的旧城区。越往深处,巷道愈见狭窄,青灰砖墙斑驳,渗出经年潮痕。
      甜水巷第三曲窄如缝隙,仅容侧身而过。青石板路泛着湿滑幽光,两旁低矮屋檐下,晾衣竹竿斜挑,犹滴夜雨。三人悄无声息潜至刘大脚家斑驳木门前。
      张猛未急叩门,目光先瞥向隔壁“李记炊饼”摊。摊主是个满面风霜的老汉,正低头揉面。
      “李老丈,晨安。”张猛踱步过去,顺手拈起个刚出炉的炊饼,掰了半块放入口中,“巷子西头那茶博士周五郎,您可认得?昨日…人没了。”
      李老汉手一抖,面团险些掉落,抬眼看时惊疑不定:“周、周五郎?没了?怎么没的?”
      “大理寺问话时突发急症。”张猛含糊带过,目光紧锁老汉神色,“他租住在刘大脚家西屋,有些时日了吧?这人…平日瞧着如何?”
      “唉哟,官爷恕罪……老朽不敢妄言。”老汉搓着手,眼神闪烁,“周五郎素日是个沉默主儿,早出晚归,见人总侧身让道,低眉顺眼含糊一声‘嗯’便匆匆擦肩。在白矾楼当差,伺候的都是贵客,手头该宽裕?却偏租这等陋室……”他摇头压低声音,“前些时日,见他老娘从陈留县来过一趟,哭得伤心,似家中遭难。周五郎那几日面色铁青,见人也不招呼了。”
      “老娘?”张猛眼神一凛,“住在何处?叫什么名讳?”
      “约莫是……陈留县周家集吧?似是姓吴?吴大娘?唉,年岁大了,记不真切……”老汉支吾答道。
      张猛不再多问,将剩下半块饼塞回老汉手中,转身走向刘大脚家。开门的正是房东刘大脚,一个跛足的精瘦汉子,见是官差,吓得腿脚直哆嗦。
      “官……官爷……”
      “周五郎死了。”张猛开门见山,目光如钩盯进刘大脚眼中,“奉大理寺少卿命,查抄居所!带路!”
      西赁屋内昏暗狭窄,一床一桌一凳,土炕上铺着半旧草席,墙角堆着个破旧藤箱。张猛亲自上手,手指如篦子般细细刮过土炕缝隙、桌底、墙根。炕席下仅见几枚铜钱,藤箱里是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抖开细看,亦无夹层。
      “仔细搜!溺器、炕洞,一处都别放过!”张猛喝道。
      一皂隶掩鼻提起溺器,倒扣仅见污垢;另一人用短刀拨开炕洞冷灰,只扬起呛人尘土。
      “张爷,无所获!”两人回禀。
      张猛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四壁,最终定在房梁。他踩上凳子,伸手探入积满蛛网的梁木摸索。指尖忽触到一处异样微凸!用力抠开朽木,竟是一小块用油布紧裹、深塞梁缝的物件!
      油布展开,里面竟是两锭足有五两的足色官银!银锭底下压着一张对折的粗黄纸。张猛展开一看,上面是几个歪歪扭扭的炭笔字:
      “母疾速归。”
      张猛瞳孔骤缩——一个茶博士,何来这许多官银?
      刘大脚扑通跪地:“官爷明鉴!小的只知上月吴大娘来过,哭得厉害,周五郎给了她个包袱…里面是何物,实在不知啊!他平日寡言,小的哪敢多问……”
      “张爷!有获!”另一名皂隶在炕沿内侧的土坯缝里,又抠出个小油纸包,里面是个小小的药瓶,“此物似是药肆之物?”
      张猛攥紧字条,心知此乃重大线索,刻不容缓。他即刻吩咐一名皂隶:“速回寺禀报少卿与魏班头!我等即刻赶往陈留县周家集,追查吴大娘下落!”
      言罢,将银锭、字条与药瓶仔细收好,沉声喝道:“走!”
      张猛面沉如水,带人如风般冲出甜水巷。陈留县周家集,那“吴大娘”的下落,正是揭开迷局的关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四回:茶博断舌明线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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