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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回:青衫赠袍暗度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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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叔彻独坐书房,四壁楠木书架环立,卷帙浩繁。花梨木翘头案临窗而设,案上歙砚、紫毫、墨锭与青瓷水滴陈列井然。他整了整身上墨青暗纹缎袍,敛衣正坐,铺开一张光洁如玉的澄心堂纸,欲将连日案情与线索细细理清。
执紫毫蘸墨,正欲落笔,笔锋却悬滞半空。一滴浓墨坠下,在纸面洇开浑浊痕迹——他眼前浮现的,竟是雪苓肩头那件已磨出毛边的旧氅衣。更挥之不去的是清晨送她归去时,俯身相扶间瞥见的细节:她下车时悄然呵出白气,轻搓指尖的动作。这些琐细寒暖,如芒刺般落入他眼中。身为大理寺少卿,日理刑狱,此刻却为一位行医女子的指间冷暖而心神不宁。
“常妈妈。”他终于搁笔扬声唤道。
一位老妪应声推门而入,鬓发齐整,臂间搭着件新熏苏合香的青缎丝绵氅。她先将斗篷悬于房内衣桁,转身恭敬问道:“阿郎今日回来得早,厨下刚蒸了金丝蜜枣糕,可要老奴此刻取来?听闻阿郎在外奔波,还未用昼食。”
他却摆手制止,指向窗外呼啸朔风:“不必。你去刘氏彩帛铺,选些厚实棉绸料子,内絮丝绵,裁两身保暖裌衣。领口镶道洁净兔毛御寒,尺寸就按……”
语声微顿,昨日她立于车畔、氅衣毛边在风中愈显单薄之景倏忽浮现,“……按寻常医女身量裁制。制成后径直送往靖安侯府西偏院,交与凌氏娘子。”
言罢,似觉此举犹有逾越,又添一句:“她父女客居侯府,多有不易。料子务求扎实,样式须低调简朴,以实用为上。切记勿过于华丽,免惹耳目。”
常妈妈目色微动,她侍奉多年,轻声探问:“老奴多嘴,阿郎这番打点,可是为酬谢那位协理勘验的医娘子?”
崔叔彻容色沉静,语辞公允:“大理寺偶有延揽外人协理之例。彼既应寺中咨问,且于侯府诊治四郎,出入公廨之际,体面亦不可轻忽。再者,西偏院地气露寒,若因衣单身染寒邪,反误两家正事。此乃周全之策,花费一应从我体己钱出,入家用账便是。”
“老奴明白了。”常妈妈屈膝领命,心下暗忖这番“私房钱”的吩咐,“必定处置妥当,从采买到交付,一概走府内私账,绝不逾矩。刘家铺子的掌事与老奴相熟,必能选到价廉物美的好料子。”
待老妪离去,他支起支摘窗,任朔风吹散颊边余热。庭中枯枝曳影,恍惚间竟似晨间青绸车辘辘而行时,她鬓角青丝掠过剔红食盒的细微声响。
他不得不承认,这女子与他平日所见的汴京闺秀迥然不同——不见矫饰阿谀之态,眉宇间唯有一番历经风霜后的沉静韧劲。那种在仵作房中验看时的专注,谈及毒理时的笃定,竟让他这个常年勘验大辟的重臣也不禁为之侧目。
他将一管裹锋狼毫搁于歙石笔山之上,案头那待书的推勘札子仍只字未动。白矾楼双尸案迷雾重重,其中毒理诡谲难测,千头万绪如乱丝缠结。
屈指轻叩铁力木案面,昨夜她以银探子验毒时沉静如水的眸色、精准如矩的判断,乃至道出“冰魄蒿”、“霜鹮泪”等辽境毒物之名时的笃定之态,一一掠过心间。
“此女解毒之能,远胜翰林医官院;验尸之识,更超诸作行老……”他喃喃低语,唇角不自觉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一个念头倏然浮现:依寺规,胥吏辟召皆由大理寺少卿自决。若能将此等人才延揽入寺,专司毒理勘验,于日后奇案破解大有裨益。
于是他重执狼毫,凝神欲书案头札记。然笔锋悬滞片刻,思绪竟如脱缰之马,挣脱案牍束缚,不知不觉间落向纸畔一方素笺,勾勒起记忆中那张疏离的容颜。
笔锋逶迤流转,女子眉目渐显纸上。或因相见不过三两面,印象本就朦胧;或因心绪微漾,笔意先行——待欲添绘右颊赤痕时,他竟为笔下墨晕无瑕之容所摄:黛青浅染处,俨然是一副清丽绝尘之相,哪还有半分靥记痕迹。
窗外蓦然一声寒鸦啼鸣,将他惊醒。他心神一凛,当即收敛思绪,似要斩断方才不该有的涟漪。
待墨迹阴干,他将画纸压在案头那方歙石荷叶砚下,忽又想起什么,探手入怀,取出一枚贴身珍藏的于阗玉佩。玉质温润如脂,乃他进士及第时座师所赠,多年来须臾不离。他摩挲片刻,终又将玉佩郑重收回怀中,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书房外传来轻叩声。常妈妈端着一盏建窑黑釉茶盏入内,见崔叔彻正将砚台压在一幅墨迹未干的画纸上,未敢打扰,只低声道:"阿郎,老奴已吩咐小厮往刘家铺子传话,明日一早便去选料子。听闻近日从江南新到了一批松江布,质地软糯保暖,正宜做寒衣。"
崔叔彻未抬头,只淡应一声:"有劳。"
待常妈妈退下,他长舒一口气,将思绪重新拉回案卷。
次日酉时,靖安侯府西偏院内,凌雪苓临窗翻阅医书。此处虽为客院,规制倒也齐整,显出院底,只是位置偏僻,远在府邸西北角,紧邻仆役往来的夹道,时有细碎人语与脚步声隔墙传来。院中青砖铺地,白壁为墙,却因久未修葺,墙皮偶见剥落,墙角隐有洇痕。
窗前设一榆木素案,木质坚实无雕饰。墙角虽有青铜温炉,银骨炭亦足,然此屋因地势低洼,久不见日,总透着一股驱不散的湿冷,非炉火可尽除。她身上仍穿着那件半旧的细麻夹棉氅,虽略显单薄,却浆洗得洁净。
窗外瘦竹摇曳,映着她专注侧影,赤痕在斜阳下格外醒目。不知为何,今日她心绪不宁,书页字迹时模糊时清晰,总想起晨间那双本应冰冷却意外温和的眼眸——属于大理寺少卿的眼睛。她摇头欲摒杂念,却不禁想起那夜检尸房中,他聆听毒理讲解时的专注神情。
忽闻叩门声。启扉见一位鬓发纹丝不乱的老嬷嬷立于阶下,身后随捧袱小使。
常妈妈道万福言道:"老身奉我家少卿之命,特来拜会凌郎中,为凌娘子送上大理寺杂应的公廨常服。"她言语清晰,仪态恭谨,目光得体地转向闻声而至的凌玄子。
凌玄子已至门边,叉手道:"老姑姑请讲。"
常妈妈再施一礼,声音平稳得体: “凌郎中安好。少卿吩咐,大理寺此番延请凌娘子协验,感念辛劳,特予预支‘杂应’冬服例份,新裁棉袍两袭,权作酬劳,还请凌郎中查收,代为转交小娘子。”她侧身示意,小使立即将素锦包袱奉上。
凌玄子接过包袱,入手厚实柔软,心下顿时了然——这绝非寻常皂隶份例。分明是上乘细棉絮着丝绵,质地远非公廨俗物可比。他不动声色,言辞恳切:“有劳宅干妈妈,代老朽多谢少卿体恤。寺中章程周全,老朽与小女感念不尽。”
“凌郎中客气了,此乃分内之事。”常妈妈道万福再礼,又将目光转向凌雪苓,唇角含着一丝合乎礼数的浅笑:“小娘子莫要推却,此乃寺中成例。”她语速平稳,却在尾音微顿的刹那,借万福动作遮掩,以仅容雪苓听闻的气音极快补道:“少卿特意嘱咐:汴京风寒峭厉,请务必珍重。”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重重敲在雪苓心上。常妈妈随即直身,复归持重之态,“如此,老奴便不打扰了。"
待常妈妈离去,凌雪苓接过父亲递来的包袱。指尖传来的温厚软糯触感,与那句掩在“寺中定例”后的轻声叮嘱交织,令这份循规蹈矩之下的深沉心意,昭然若揭。
她解开包袱,是两身青绸面棉袍,厚实温软,内絮丝绵匀停,领口镶着一圈细密灰兔毛,朴雅保暖。指腹轻抚内衬,竟触到几个巧妙缝制的夹层,恰可容下针囊药瓶。这般细致,令她不禁想起昨日检尸房中,他默然留意自己取针不便的刹那。
展开衣袍,底下还压着一方油纸包。甜香悄然逸出——是金丝蜜枣糕,制作精雅,蜜枣如金丝镶嵌,触手犹带余温,酥软恰到好处。这般点心,断非市井寻常可得。
檐角铁马被风吹动,叮当之声清冷如碎玉。雪苓捧着那包温热的蜜枣糕,指尖的暖意却让她心头微颤。自幼随父行医,风餐露宿本是寻常。病愈的农户塞来炊饼,获救的商队赠过挡风毡,皆是淳朴谢意,她受之坦然。
然此刻手中这包精致茶食,却来自一位位高权重的少卿。非病家酬医之仪,亦非寻常人情往来,是她生平未遇的周密垂悯。
她恍见晨间他递来食盒时清峻的侧影,忆起那用料实在、针脚细密,连夹袋都为她周全考量的新袍。这番心意沉沉坠于掌心,已逾出“公门章程”或“上峰体恤”之界。
一缕陌生暖流裹着惶惑,无声漫过心田。非关风月之思,而是对这份逾越身份的珍重,生出深深感激与一丝不知如何回报的怅惘。
她将温热的油纸包紧贴心口,似欲按捺这非同寻常的回护。窗外风声呜咽,却仿佛将这方寸小屋隔绝开来,唯余心口一点暖意,熨帖着十六年来萍踪无定的沧桑。阖目须臾,忽觉这偌大汴京,似乎也不再那般凛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