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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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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狱后的第五年,二十九岁的杨青缇独自生活。
说起来她父母健在,还有一位哥哥,但与他们之间亲情淡薄,逢年过节也很少回去,唯一能证明他们是一家人的,是那个名为“相亲相爱”的微信群聊。
群聊共计人数32人,主要有杨、霍两家人。两家人爷爷那辈曾一起创业致富,是过命兄弟,虽然后代多有龃龉,明面上也保持着虚假的和谐状态。
除去节日庆贺,那个群聊平时一片死寂。
杨青缇小时候就不招人喜欢,长大后还背了案底,应当算是这个家族群里最透明的那一位。没人提她,她本来可以一直保持沉默。
直到一位亲戚深夜在群里发了一张截图,并配文:“天哪,我怎么收到这种东西?”
随即大家纷纷响应,表示都收到了一样的照片。
杨青缇的父母和哥哥默不作声,但他们也同样看到了那张照片。
于是,在杨青缇出狱的第五年,她年少时拍摄的情色照片,轰轰烈烈地在亲友群内传开了。
五年前,杨青缇刑满释放当天,母亲许莺霞给了她一串地址,是提前为她垫付了一个月房费的出租屋。
原来她服刑期间,哥哥许程翊飞速娶妻生子,小侄子出生落地即刻拥有她的房间。
许莺霞给杨青缇租的房子不算大,一室一厅,家具齐全,但床垫还没拆膜,甲醛直冲天灵盖,价格也不算便宜,毕竟位于江京市中心。
杨青缇大概猜测到租这套房的缘由,一来新,二来贵,讲起来也算许莺霞这位继母对她尽心尽力。
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市中心的位置离他们的别墅区超过三十公里,杨青缇离他们越远越合心意。
后来杨青缇只在那里住了一周不到就搬走,搬到江京新开发的区县,与家里的直线距离超过六十公里。
她不再是过去横冲直撞,势必要弄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心性。
两年刑期,那“不见天日”的日子终于驯化了她。
她远离所谓亲友,心境长久地平淡着。
后来,杨青缇谋生的活路是“捏泥巴”。
她大学毕业,二十二岁即无痛入狱,服刑期间许莺霞来探监过一次,说她为杨青缇争取到了一间门面,也算仁至义尽,言外之意是从此杨青缇不准再向家里讨要任何财产。
那间门面在徐镇,远离江京。
徐镇是江京下辖的一个县级市,陶瓷文化悠久,原住民多以制瓷为生,百步一家陶瓷大户,后来也涌入不少“学徒”,例如杨青缇这样的外地人。
杨青缇在初中时闯进了许莺霞勒令她不准去的别院,看见院子里的奶奶围坐在一个拉坯机面前,伸出那双干枯的手轻轻捧住了高速转动的泥胚,胚子在她手下粗了又细、高了又低。
奶奶身体不好,平时都由护工照料,没人提起过她姓徐,是徐镇的人,也没人提起过她年轻时烧制过多少漂亮瓷器。
奶奶注意到在门口偷看的杨青缇,招手叫她过去,握着她的手去摸泥胚。
“这家里的人都被生意蒙了眼睛,对陶瓷没兴趣,只有你跟我学一学。你是哪儿家来的?爸妈是谁?”
杨青缇那时候刚跟着许莺霞住进杨家,只在不久前被拉着去奶奶病床前问了句好,其实老人家根本不认识她是谁。
后来没过两天,奶奶就去世了。
杨青缇也真的成为这家里唯一对捏碗有兴趣的人。
想来她曾经乖张跋扈的性格,也沉不下气安静地做陶艺,长大后经此一劫,性格沉稳了,家里也觉得奶奶留下的那间门面太远,用不上,正好拿来打发她。
一切仿佛形成闭环,最后,杨青缇建起一间自己的“泥巴屋”。
刚开业时,杨青缇将陶瓷DIY这类活动的价格定到市场价最低,以求薄利多销。
白天,她教客人拉坯、彩绘、烧制,最基础的尚能应对。晚上,她找老师傅学技艺,逐渐精进,越发上手。
后来她和徐镇的多个窑口签下供销合同,将烧制精致的成品瓷器摆上货架,又开通了网店,多个渠道售卖,线上线下、高端低端齐齐发力,加之没有房租压力,杨青缇的生意也算做了起来。
她仍然住在江京,只买了辆代步车通勤,早上八点出门,晚上十点到家,每天在路上往返的时间大约两个小时,却是风雨无阻,乐此不疲。
家里人很少和杨青缇联系,但在她的情色照片曝光后,各个暴跳如雷,毕竟太丢脸。
她的哥哥杨程翊更是打电话来,用“低贱、恶心、做鸡”等词汇将她大骂一通。
想来上一次杨程翊给她打电话,还是要她去相亲。
她从来不会听杨程翊的安排,最后是许莺霞亲自堵在她家门口逼她去。
相亲对象多是杨程翊在生意上认识的人,他这些年自己创业,结识不少人脉,但认定杨青缇拿不出手,所以每当要还不重要的人情时,就把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卖出去充数。
那天许莺霞要她见三个男人,频率甚过青楼小姐接客。
早上十点在咖啡厅,杨青缇见到了她的第一个相亲对象,四十岁,某区县住建局的一位科长。张口是“规矩”,闭口是“意识”,手指扣扣桌面是“我单位”,喝口水是“怕审计”,杨青缇一杯黑咖啡喝完都差点睡着。
下午三点在某公司的会议室,杨青缇见到她的第二个相亲对象,四十三岁,某公司的产品经理。对方忙着开会,让杨青缇在会议室等她,期间来人招呼她一句喝杯咖啡请稍等,形如参加岗位面试。
晚上七点在西餐厅,杨青缇见到她的第三个相亲对象,同时,也见到一位熟人。
许莺霞跟了一天,到了晚上急着回家照顾孙儿,盯着杨青缇走进西餐厅就离开了。
相亲对象算是个正常人,只是进展到了第一步又卡住,对方自顾自的介绍起自己的家庭状况,有几口人、做什么生意、从小父母关系如何,详细如此,杨青缇却一时无言。
她的家庭情况有些复杂。
记事起,她就已经被养父收养,那是个老实内敛的男人,经营一间汽修厂,会拿一根麻绳吊在房梁上,系起一块木板给她做秋千。
后来媒人介绍养父和许莺霞认识,许莺霞带着儿子杨程翊,和他们组成一个四口之家,杨青缇学着叫爸爸、叫妈妈、叫哥哥。
可这幸福的假象没能维持多久,养父就因为救溺水儿童离世。
后来在养父的葬礼上,许莺霞一直带笑操持,迎来送往,杨青缇蹲在角落,瞧不出她脸上有难过的神色,只是听客人在背后议论她:“真可怜,才结婚多久呀!以后变成一拖二的寡妇了,还不如没结这个婚,只养她自己的儿好过呢!”
“一拖二也不一定呢,那女孩本身就是捡来的,她干嘛要带上?扔掉就是了。”
杨青缇那时候就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包袱,生命不过一块布打了个结的重量,人人都扛得起,也人人都丢得了。
葬礼办完了,杨青缇拎着自己的东西就走,漫无目的,从白天走到了黑夜,最后是许莺霞报警,在城中村的路边找到她。
许莺霞当着警察的面,抓起杨青缇狠狠把她给打了一顿,嘴里骂着:“你要干什么?你翅膀硬了,你爸刚死你就离家出走,你要折磨死我啊!”
杨青缇抬起脸,看见路灯下许莺霞的脸忽明忽暗,她还穿着葬礼上那套衣服,黑白相间,死气沉沉,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枯黄头发,冲杨青缇张牙舞爪地发火。
许莺霞没有丢下杨青缇,她带着杨青缇搬过几次家、转过几次学,虽然杨青缇始终没有自己的床,少有的东西也在搬家过程中被扔的所剩无几,但至少,许莺霞没有丢下她。
再后来,许莺霞遇到了她第三任丈夫杨建民,是她年少时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被迫分开的初恋,杨建民的复合攻势十分猛烈,许莺霞提出的唯一条件是她要嫁,也要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嫁。
为了讨好杨建民的父母,许莺霞主动给他们改了姓,杨建民膝下无子,又因为许莺霞爱屋及乌,对儿子杨程翊视如己出,非常溺爱。
至于杨青缇,她是杨家养大的一个佣人,动辄打骂是常事,活得下去,都已经是养父母的恩赐。
杨青缇避重就轻,没有多介绍自己的情况,相亲对象却认定她是杨程翊的妹妹,杨家的幺女,经济条件一定不会差。
杨家其实没有什么丰饶产业,但好在祖上富过,留下的家财供杨建民这中年一代挥霍后仍有少数余留。
杨建民死守那栋上世纪七十年代建造的老别墅,两轮翻修,勉强还算大气。
小时候同学看见杨青缇住在那里,还调侃过她是“大小姐”。
实则,她不过是一只在窑里就烧坏了的花瓶,面世后被多位买主转手出售,经历太多打磨、蹂躏,最后污垢满身,沦为最没背景,也最不值钱的那一档子货。
一顿饭结束,对方提出转场喝一杯,杨青缇说家住得远要早点回去休息,没想到对方说:“我也在这个方向,那你顺路送我回去吧。”
杨青缇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对方已经毫不客气地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自顾自系好了安全带。
“我开车可不稳。”
话才讲完,杨青缇刚驶出停车场就追尾了前面那辆黑色奔驰。
她这几年万事求稳,从未产生过任何交通事故,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刻是真的失手意外,还是被身边的男人气昏了头,一瞬间回到不计后果的年轻时候,莽撞行事。
杨青缇愣了两秒,松开安全带下车。
前车未见明显凹痕,她拿出手机开始拍照,联系保险公司。
正是车流熙攘的路口,前车司机下了车,却不急着查看事故情况,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杨青缇的肩,提醒她:“有车过,往里站。”
杨青缇抬头道歉,看见男人的脸,半句话卡在喉咙。
对方看见她也是一愣。
说来也神奇,掰起手指算起来,她与眼前这个人已经超过七年未见,彼此容貌都有变化,她却在见到他的第一秒,脑海中准确无误的浮现出他的名字,霍流生。
他先她一步反应过来,露出惊喜的笑意:“是你啊。”
杨青缇缓过神,将话题放在这场突发事故上:“不好意思,我刚刚走神了。你要怎么处理?我都配合。”
霍流生低头看了一眼:“没事,小问题,不用费心了。有空叙叙旧?”
他回头,才看见杨青缇车里有人,于是作罢:“那下次再见。”
杨青缇点了点头。
后边的车辆鸣笛,两人匆匆道别,杨青缇回到车上,眼看着霍流生已经驶出路口,朝与她相反的方向快速离去。
全程在车上旁观的相亲对象说:“你们认识啊?”
“亲戚家的儿子。”
“哦,那真巧,剩下一笔赔偿费用了,哦,你应该有保险的……”
杨青缇刚起步走了十米,叹了口气:“你很吵,自己打车回去吧。”
杨青缇独自驱车回家,在路上不免想起霍流生。
杨、霍两家因为长辈的交情,从前父母常聚,杨青缇九岁跟着许莺霞进门,遇上聚会虽然没被批准上桌,也远远地见过几次霍流生的父母,她一直以为他们膝下无子,直到十七岁时第一次见到霍流生。
要回想那几年,其实他们接触不少,只是七年前霍流生出国工作,两人生活轨迹不同,至少对于杨青缇来说已是天翻地覆,于是他们断了联系,再见又变成两个陌生人。
杨青缇回到家,刚洗漱完,许莺霞的电话打过来:“今天晚上见的这个怎么样?”
“像个残疾人。”杨青缇开了免提将手机扔在床上。
“怎么这样讲?”许莺霞其实并不在乎她的想法,咳嗽两声下了指令,“你哥说过了,晚上这个的家庭条件是最好的,差不多就行了,你总是挑三拣四,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婚?”
“嫁妆准备好了?”
“该给你的我不会忘,”许莺霞又赶紧改口,“是你哥疼你才有嫁妆这种说法,也没什么是你该得的,你不要忘了你哥今天这样,都是拜你所赐!”
许莺霞挂了电话,最后命令杨青缇要主动约对方吃饭。
相亲结束没两天,杨青缇看见“相亲相爱”群聊里突然冒出几条消息,是两家长辈决定一起度假,还要带着小辈一起出行。
他们特地在群里艾特霍流生,要霍流生安排好工作事宜,不要推诿。杨青缇看得出来,其实是为了庆贺他回国。
这位“亲戚家的儿子”,从小就是人群中的主角。
成绩、相貌、情商、能力、家世背景,都是同辈人里的第一名,长辈们都喜欢揪着自己孩子的耳朵嘱咐要向霍流生学习,其实让他们咬牙切齿的真正原因,明明是自己本身不如霍流生的父母事业有成、经济富裕。
杨青缇扫了两眼就退出界面。换作年轻时她还会心生邪念,许莺霞要是把她带上,她一定去这样的聚会上大闹一场,势必夺走霍流生的风头,哪怕是以负面形象。
但如今,她唯一紧要的事情,是去把客人下单的一套定制茶具打包发走。
只是她想不到,他们度假第一晚的凌晨一点,当她还在店里加班按照客人的要求绘制一套餐具时,免打扰的群聊里会突然炸开消息,大致内容是在讲,亲友们都收到她的裸照。
杨程翊的电话打过来,把她大骂一通,杨青缇听了两句直接撂了电话。
随即就是许莺霞以死相逼,要她现在就去度假村解释清楚那几张照片。
两个小时后,天色渐明,杨青缇刚进度假村就被许莺霞结结实实地扇了一巴掌。
许莺霞拉着她走进别墅,两家长辈都坐在客厅。她已经很久未见过这些人的面孔,本来她就是杨家的透明人,入狱后大家更是避之不及,只是如今多年未见,这群人面兽心的亲戚还是没变,皱纹都没多几条,实在是财气养人。
许莺霞第一句话就是卑躬屈膝地向各位道歉,说自己女儿不该在这么开心的假期时候脏了大家的眼。
有人打圆场:“她也是受害者啦!”
“冷静一点,听听孩子怎么说。”
“这几张图也不一定是真的嘛。”
大家其实都想瞧这个热闹,即便夜深也顾不着困不困了,你一言我一眼,兴奋得很,还要扮作关心说上几句得体的话。
许莺霞把杨青缇拽到客厅正中间,身边一群人围坐,如同地狱里各个粗旷凶狠的魑魅魍魉,不断散发着要吃人的气息。
一直没有出声的杨建民这才开口:“我自问供你吃哄你喝,够仁至义尽了,你为什么这么败坏我家的名声?白眼狼果然养不熟!你说清楚,拍照片的人是谁?”
杨青缇被许莺霞拉着下跪,形态虽是屈辱,神情却很寡淡。
无论是亲友带着嘲讽之意端坐看戏,还是许莺霞自卑心作祟,杨建民觉得自己脸面不保……于她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啊。
门锁一响,霍流生带着行李姗姗来迟。
她转头盯住了霍流生。
对比多年前的模样,他变化不大,仍是最显眼一位。
多一个人参与旁观这丑事,许莺霞更气了,一掌拍到杨青缇背上;“说啊!”
于是她抬手,向霍流生指去。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