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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次品 ...

  •   清晨六点五十,尖锐的起床铃准时撕裂宿舍楼的寂静。
      柳卯几乎是铃响的瞬间就睁开了眼,昨日的疲惫和混乱思绪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警惕的清醒。他利落地翻身下床,动作干脆,没有一丝拖沓。
      同宿舍的另外两个工友(他记得昨晚确认过,连他在内只有三人)已经沉默地开始穿衣洗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压抑,没有人交谈,只有哗哗水流声和轻微的衣物摩擦声。
      柳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试图从这些麻木的脸上找到一丝关于阿强的痕迹,但一无所获。
      真的是他记错了吗?可他明明记得自己和阿强说过好几次话,阿强还好心情地说回寝给他尝尝家里带的特产。
      兴许是人太多了,车间太吵了,自己听错或记错了吧——柳卯这样安慰自己。
      食堂的早饭依旧寡淡,柳卯机械地吃着,味同嚼蜡。他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思考这件事,草草收拾几下又投入了工作当中。
      车间门口,打卡机前排起了短队。工人们沉默地依次上前,“嘀”的一声轻响,绿色指示灯闪烁,像是完成某种生存确认。
      轮到柳卯时,他深吸一口气,将工牌条形码稳稳地对准扫描口。听到那声“嘀”,看到绿灯亮起,他并没有感到安心,反而有一种闯过一道无形关卡的凝重。
      他紧紧攥着工牌,仿佛它是某种护身符。
      柳卯回到工位上,流水线再次轰鸣着启动,助拉小林忙碌地往返线头线尾,拉长时不时在旁边训话检查。
      经过昨天的磨合,柳卯的动作熟练了些,但精神的弦却绷得更紧。下午工休时,他听到旁边王阿姨趁着下货慢,和几个工友在低声闲聊,话题扯到了厂里的“怪事”上。
      “哎,你们听说没?以前三号车间那边出过事……”王阿姨神神秘秘地开口,余光扫了扫还在封口的柳卯,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柳卯立刻竖起了耳朵,手上整理包装盒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啥事啊?王姐你又瞎扯。”另一个年轻工友不以为然。
      “真的!”王阿姨压低声音,“就前两年,那时候你们还没来呢,也是晚上加班,有个小子,干活打瞌睡,结果‘嗖’一下,袖子就让传送带给卷进去了!整个人都被拖了进去,那机器多硬啊!嘭一声闷响……听说,压得都不成形了!最邪乎的是,一只眼珠子都飞出来了,滚老远……”
      柳卯的手微微一抖,差点把包装盒掉地上。这描述未免有些……太具体了。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这条流水线的传送带接口处,金属部件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得了吧王姐,吓唬新来的吧?”年轻工友笑着打断她。
      因为她停了手,柳卯又还不算特别熟悉作业流程,这一工位的货流慢了下来。
      此时拉长发现了几人的闲聊和流货的减速,恶声恶气地隔着一条拉骂道:“聊什么呢!没看到货来了?干活还闭不上你们嘴!”
      王阿姨讪讪地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反而眼珠一转瞪了一眼柳卯:“你干嘛呢,新来的做事一点都不利索,教多少次了贴这么慢,我不说你就不知道贴快点?!”
      柳卯点了点头没说话,知道此时反驳也是无理无用,尽量加快了自己的手速。
      柳卯没把这话放在心上,是真是假他也不甚在意,在他看来这种把人当驴使的工厂偶尔发生重大事故再正常不过,他无法判断,口口相传的恐怖故事未尝不可看作工人们的自我警戒或是饭后谈资。
      下班铃声响起,柳卯随着人流打卡,走出车间。夕阳的余晖带着暖意,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他现在整个人开始有一点麻木,与入职那天的喜悦截然不同。
      他开始有点后悔了。
      下午饭后又上了三个小时终于下班,拉长照例上下班训话后柳卯终于走出车间,他打算直接回宿舍休息。然而,刚走到宿舍楼门口,就被昨天那个面生的保安拦住了。
      “柳卯是吧?”保安手里拿着张名单,语气刻板,“晚上包装线临时加个班,你被排上了。现在就去三号车间。”
      “加班?”柳卯一愣,心里霎时间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慌感,“没人提前通知啊?”
      “现在通知你了。赶紧的,别磨蹭,耽误产量算谁的?”保安不耐烦地挥挥手,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临时加班?
      柳卯强烈地感觉到这不是巧合,反而有些诡异。他想拒绝,但看到保安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以及周围几个同样被通知加班的工人默然服从的态度,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在这种地方,质疑上级安排似乎本身就是一种危险。
      他只好压下心中的不安,转身走向夜幕笼罩下的三号车间。白天的车间虽然压抑,但至少人多。夜晚轮班人流减少以后,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巨大的厂房在黑暗中像一个沉默的巨兽,远远看去只有几盏昏黄的值班灯亮着,在空旷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车间大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机器低沉的、待机状态的嗡鸣。柳卯打完加班卡,推门走了进去。
      一阵空旷,一片死寂。
      流水线停着,上面没有玩偶。偌大的车间里,竟然只有一个人影——就在他这条流水线的尽头,背对着他,机械地重复着某个动作。
      看那背影和衣着,像是……王阿姨?
      她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只有她一个人?刚刚不是还通知了好几个人来加班吗,上夜班的人呢?柳卯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放轻脚步,慢慢靠近。但越是靠近,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就越是强烈。
      王阿姨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柳卯的靠近毫无察觉。她手里拿着一块看不清颜色的抹布,正一遍又一遍地、极其用力地擦拭着已经光洁如镜的传送带接口处——正是白天她故事里描述的那个事故发生的位置。
      她一边擦,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语速很快,含混不清。柳卯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勉强能捕捉到一些语言碎片:
      “……不认真……卷进去……压爆了……眼珠子……我的……眼珠子……”
      她的声音时而尖锐,时而痴傻,仿佛在重复一个她无比熟悉的、浸透着恐惧的剧本。最让柳卯头皮发麻的是,她的动作和语调,竟然和他白天听到的那个故事有着惊人的相似。
      柳卯开始有些怀疑和害怕了,尽管唯物主义的理智告诉他应该镇定。
      就在这时,王阿姨突然停下了擦拭的动作,猛地转过头,看向柳卯的方向。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嘴角却缓缓向上扯开,露出了一个极其僵硬、极其诡异的笑容。
      “嘿嘿……嘿嘿嘿……”一种低沉而恐怖的笑声从她喉咙里溢出来,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
      “王阿姨,你——”
      紧接着,柳卯话音未落,她做了一个让柳卯魂飞魄散的动作——她就像故事里描述的那样,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仿佛被什么东西拽住,整个人扑向了那节静止的传送带。
      “喂!”柳卯失声惊呼,下意识想冲上去。
      但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王阿姨的身体以一种极其违反常理的方式,倏地一下被“吸”进了传送带下方的缝隙里,然后无人操作的传送带开始快速运转起来!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只有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落地的“噗通”声,从机器内部传来。
      柳卯僵在原地,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圆滚滚、似乎是白色的东西,从传送带的滚轴间隙里掉了出来,“嗒”地一声,轻响在地面上。
      光线太暗,本该看不真切,但柳卯清楚地看到并能判断那是一颗人的眼球,巩膜后部穿出粗大的被压扁至断裂的视神经。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取了他的呼吸。
      他胃里一阵翻搅,扶着旁边的设备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等他再颤抖着抬起头,车间里已经恢复了死寂。传送带安静地停着,王阿姨不见了,那个掉出来的眼球也消失了踪影。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是幻觉……一定是太累了……或者……或者是我听多了故事产生的臆想……”
      柳卯脸色惨白,浑身发冷,拼命地自我安慰。他跌跌撞撞地逃离了三号车间,打了下班卡,冲回宿舍,用冷水疯狂地冲洗着脸,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同宿舍的工友已经睡下,对他的异常毫无反应。
      这一夜,柳卯几乎没合眼。一闭上眼,就是王阿姨那诡异的笑容和那声闷响。
      他开始怀疑自己进了一个非常规的诡异玩具厂,难怪入职得那么巧,那么顺利,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离。
      第二天,他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去上班。走进车间,他下意识地看向王阿姨昨天的工位。
      他旁边的工位空着,昨天还在那里絮絮叨叨的王阿姨今天没来。一个面生的年轻女工坐在那里,正低头忙碌。
      线长过来巡视时,柳卯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线长,王阿姨今天请假了?”
      线长头也没抬,在记录板上划拉着:“王阿姨?哪个王阿姨?我们线上没这个人。新来的,你记错了吧。”
      又是这句话,和前晚舍友的反应如出一辙。
      柳卯的心猛地一缩,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勉强笑了笑,没再追问,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工作。但内心已是惊涛骇浪。
      一个人消失,可以解释为离职;但连同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抹得如此干净,这绝对不正常,这个工厂,远比他想象的更诡异。
      一整天,他都在这种外松内紧的状态下工作。强迫自己适应流水线的节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放过任何异常细节。
      那个年轻的陌生女工依旧坐在那里。
      线长再次过来巡视时,柳卯用尽全身力气保持平静,状似无意地问:“线长,那个……新来的女工,做得还行吗?”
      线长头也没抬:“哪个?哦,你说你旁边的那个?还行吧,她都来这做半年了,是老人了,你学着点。怎么,有事?”
      “没……没事。”柳卯低下头。线长的反应,再次印证了王阿姨的“不存在”。
      他麻木地坐在自己的工位,机械地工作。传送带嗡嗡作响,一个个毛绒小熊被传送过来。他熟练地拿起、检查、放入包装盒。
      就在他快要被这种重复性劳动麻痹的时候,一个“次品”被传到了他面前。
      那是一只棕色的小熊,做工粗糙,一只眼睛的纽扣缝得歪歪扭扭,而另一只眼睛的位置——竟然是空的,只有一个黑乎乎的洞。
      独眼熊!
      柳卯的手猛地顿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只熊的空洞眼窝,和他昨晚“梦”中那模糊的恐怖记忆碎片,以及王阿姨故事里的“眼珠子”……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拿起这只熊看个仔细。
      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抢先一步拿走了那个独眼熊。
      柳卯一惊,抬头看去。
      是阙渊。
      他不是宿管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依旧是那副疏离的样子,穿着干净的浅灰色T恤,与周围油腻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拿着那只独眼熊,目光淡淡地扫过柳卯苍白的脸,语气平静无波:
      “次品。要返工。”
      说完,他不再看柳卯,拿着那只熊,转身就走,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再寻常不过的工作。
      柳卯站在原地,看着阙渊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传送带还在不停运转,新的、完好的玩偶不断涌来,催促着他继续工作。
      可是,那股萦绕不散的寒意,那只空洞的眼窝,阙渊那看似随意却恰到好处的出现……这一切,可能会是巧合和疲劳产生的错觉吗?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而黑暗的谜团边缘。而这个名叫阙渊的年轻宿管,或许是这片迷雾中,唯一一个让他感到……不那么简单的人。
      就在他思考之时,助拉小林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毫无感情与声线起伏:“柳卯,你昨天中午下班没有打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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