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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香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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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兰在念慈身边,绞着手里的帕子,指尖都捏的泛白,看得心上发酸,平日里,她总给念慈讲颜娘子的好,讲她娘是多娇明的一个人妙人,笑起来是如何好看,又是多么多么疼她,盼着她,念慈安静地听着,点着头,可是香兰也知道,她说得再多,描摹得再生动,颜娘子这个人也是她的小姐看不见摸不到的。
宴席过半了,大小姐和小世孙都有些玩累了,打着哈欠,叫各自乳母抱着下去歇息,念慈方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黄杨木小匣子,里面是剪裁得分寸不差的方经纸,字字都是亲手抄写。
念慈双手捧奉到杜月薇面前,声音细细的:“母妃,这是女儿在观中抄写的《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还有跟道长学着画的平安符,愿母亲身体康泰,福泽绵长。”
杜月薇笑着接过,捏捻起那叠折德整整齐齐的黄纸,只道一声:“好孩子,有心了。”却只略看了一眼,转手便递给了身后侍立的大丫鬟:“收着吧。”
那丫鬟随手接过,手指用力,便将那一叠纸符攥得皱皱巴巴,目光也是一如既往,不掩饰的轻慢,可是那又能怎么办,这本不是世子妃娘娘的错,她收下了心意,礼数周全,至于心意是妥帖珍藏,还是随手杯丢在角落蒙尘,又或是怎么被旁人轻贱的,如何能怪到她的头上去呢。
三岁的孩子,已经是半个小大人了,念慈什么都看在眼里,脸上却还是笑盈盈的,眉眼又弯得更深,规规矩矩地退回自己的小座前,之后安静坐着,只是那夜回观中的马车里,她格外安静,一直望着窗外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这样的事,后来又有过两三回,香兰也想劝她,告诉念慈从前颜娘子和世子妃娘娘不对付,咱们不必废这份苦心,空去这没趣了,念慈却说,她也不觉得世子妃有多好,她只是想回王府去,去得她应得的东西。
香兰笑着问我们小姐想要什么,是想要好吃的点心,想要什么新样的玩什,还是漂亮的新衣裳,她去想法子给弄来,念慈摇摇头,便不说话了。
终于,这年除夕家宴的时候,杜月薇或是腻味了,便将念慈叫到跟前,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她额角瞧不见的汗,心疼地说:“好孩子,你终究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你娘是个极能耐伶俐的人,那样大的气性,生了你就跑了,谁也寻不见,又我怎好抢别人的孩子?”
她换了条帕子,又给自己抹了眼泪,像是当真哭过一场:“可怜见的,你总这样孤零零的也不是法子,这样吧,待你长大了要嫁人,我让世子爷给你记在柳姨娘的名下,你也就不是外室生得小姐,白让人看轻了去。”
念慈听了,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垂死的蝶蛾振翼一般,便垂下了眼,她头一次没有恭顺地答什么话,只是将小小的身子笔直离在原地,她反复想着世子妃娘娘最后一句话:“从小就这么有心眼,和你娘一样不安分,你是当真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自那日起,念慈便不再那样热络地往杜月薇跟前凑了,可是该有的礼数也不差过一次,她生得愈发好了,随她娘一样漂亮,气质却更静,舒禹眼里也总算是有了她,偶尔家宴上见了,也能夸她好,却不记得她还在西山天泉观住着。
从前的事只让小念慈更“懂事”了,她跟着道长念经习字一样不落,从不挑剔粗茶淡饭,被王府里的人轻慢了也不恼,似乎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只在夜深人静,天地都黑了的时候,她抱着香兰,对着道观大殿里泥塑的神像,才会流露出小孩童的委屈,她想她的娘亲,她问香兰,她的娘亲会不会也像世子妃抱着大姐姐那样,会不会也疼爱她呢。
香兰喉咙哽住,不敢回答,她怕自己一开口就又哭出来,反倒让孩子伤心,也怕像上次那样,她说颜娘子如何摸着肚子说话,多么疼还没出世的六小姐,念慈却睁着一双点漆的眼睛追问她:“她既然疼我,又为什么不要我?是因为我不是男孩,让她受了委屈,所以她也讨厌我?我也不想做灾星的。”
又一年中秋了,王府照例派人来接,念慈还是准备上了她的“心意”,她乖巧安静依旧,这次还大着胆子同上座的舒禹说了几句话,答几句在观中安否,他也不问念慈开蒙了没有,读了什么书,只兴致来了,就让她同其他姐妹一样,当场写诗送给王爷解闷。
当是此时,念慈也明白了,有些话她不再想着同她的这位父亲言说了。
这一夜月亮圆满得刺眼,念慈静静看了一会儿,头一次说自己头痛,想提前离开,声音平平的。香兰也知道她不是真的难受,回了观中就任她自己躺着,到了要洗漱的时辰才端着热水去看,瞧见念慈躺在小榻上,偷偷翻出来那柄颜娘子留下的嵌满宝石的短刀,紧抱在怀中,那刀鞘在月光下流转着幽寂的光,她缩在月光和华光的冷影里,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没有声音。
香兰站在门边,手里的铜盆向上蒸着热,将她眼也迷住,她不敢上前,静静站了一会儿,便走了。第二日清晨,念慈自己穿好了衣裳,预备去找道长练字了,她眼睛还有些肿,脸上却已没了泪痕。
出门的时候,有位穿着体面,神色慈和的老嬷嬷来拜见,身后还跟着两个丫头,送来几十两银子,几匹新布和几匣点心,并几本书来,让六小姐先用着,香兰认出这是王妃娘娘身边有些脸面的老人。
嬷嬷向念慈问安,温和的笑了笑,便拉着香兰的手细细问起了两人起居,说这几日王妃娘娘身子不大爽利,精神短些,怕过了病气给六小姐,故而不能亲见,待过些时候,娘娘大安了,让香兰姑娘领着六小姐去靑露观一趟,娘娘想瞧瞧六小姐。原来是昨夜念慈写诗的时候,也一并献贺给王妃娘娘一首。
“这些书本玩意儿的,都是从前郡主娘娘还在家里时的旧物,娘娘特命咱们找出来,给六小姐看着玩读罢,老身瞧着六小姐实在是瘦,这两个厨娘的手艺也好,就留下来给小姐好好补补身子。”
王妃娘娘是先帝的长姐,当今陛下的姑母,宝华郡主与四爷的生母,乃是当年老汝南王爷凭着赫赫战功给儿子高攀来的姻缘,只是她与王爷的夫妻情分本就是为了家国之责,四爷早夭,宝华郡主远嫁江北,她便一心修道,从不过问王府的事了。
香兰谢过了老嬷嬷,抱着念慈,问小姐怎么这样聪敏伶俐,昨夜她都不知道王妃娘娘回了王府里呢,念慈翻着那些点心,只说是听王府里的小丫鬟说起,这才叫香兰想起来,自今年春起,青露观总有个圆头圆脑的小道童来山上寻六小姐玩,每每走时,手上总是要那上块点心或一笼蝈蝈,一副成了痴的模样。
原来是那时,她的小姐就已经做起不一样的打算了,王府里的小丫鬟,策马的车夫,她能用上的人便都用上了,或许是当她孩子,同她玩闹,这些人都乖觉听着她的话,香兰自己都不知道宝华郡主和宁远将军去岁添了一位小公子,念慈却知道了。
“旁的都不要紧了,这下有王妃娘娘疼小姐了。”
香兰翻着那布匹,又想起昨日念慈平平宁宁的样子,心下感叹着当真是颜娘子的血脉,总是不言不笑的就把事情办成了,念慈却不见得多么开心道:“王妃娘娘她疼不疼我都不要紧,她若疼我,我也会陪着她的,她若不疼我,也是应当的。”
说罢她笑了笑,对香兰说:“香兰姐姐,你可知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呢!我们今晚再吃一次月饼和甜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