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香兰(一) ...
-
香兰的兄嫂常说她是块实心木头,彩珠也总笑她太老实,她只是憨憨地笑,并不辩解。她晓得自己嘴笨,心眼也没别人转得快,只晓得本本分分做事。
可也有过那么一回,把她逼急了的时候,香兰胆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后来长大的宁韫总拉着她的手说:“香兰姐姐,当初没有你,便也没有我呢。” 故而每回听这话,香兰心里都虚得紧。
那日颜娘子生产,小院内外忙得人仰马翻,香兰也跟着熬了大半日,总算是母女平安,想着有彩珠顶着,她睡上一会儿应当不妨事,谁知这一眯眼的功夫,就出了天大的岔子。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雨声寂然,香兰问颜娘子如今可有不舒服的地方,想吃些什么,却只看见空空的床铺颜娘子不见了,刚出生的孩子不见了,就连彩珠也不见了踪影。
外头传来乱糟糟的人声,夹杂着哭喊,果然昨日那场骇人的大雨引了山洪,城外好些地方淹了,死了不少人,城里也乱作一团,哪里还能寻人?
香兰六神无主,想起颜娘子素日那些跳脱不羁的行事,她与彩珠说起话来,旁人就再插不进,心里便叫苦连连,那样有主意的一个人,若是带着彩珠和孩子铁了心要走,岂是她能追回来的?
她正焦心如焚着,王府里三奶奶派的人到了,领头的是三奶奶那边的管事婆子,一张口带着股假惺惺的热络:“三奶奶惦记着颜娘子呢,特意打发咱们来瞧瞧,若是娘子好些了,便把母子俩接回府里去住。”
香兰支支吾吾,说娘子昨日累极了不便见人,可那婆子是何等人物,眼睛毒辣,见她神色慌张,屋里又空空荡荡,三两句话便逼问出了实情,铁青着脸,匆匆回王府报信去了。
无论男女,总是王府的血脉,旻宁城遭了洪水,死个外室娘子和丫头不算什么,可孩子丢了却是大事,王府里立刻哄哄闹闹四下去寻,可也就在这几日里,更大的祸事接连砸了下来。
先是世子爷舒靖,一日夜里不知为何忽独自出了府,一去不回,一连三日不见人影,二爷坐不住了,如今外头不太平,担心兄长遭遇不测,亲自带了王府的得力仆役出城去寻。谁知返回路上被大雨截在山道,泥流石木轰泻而下,将一行人埋得严严实实。
四日后,一众人才被挖出来,二爷早已断了气,成了一尊张着口举着手的黄泥菩萨,给他清洗尸身的,有香兰嫂子的妹妹,此前哪里见过这等惨状,当夜就吓得魇住了,胡言乱语,发起高烧。
王府里也就自此日哭闹,世子妃哭世子爷,二奶奶哭夫君,直把病中的老王爷哭醒了过来,可醒来了也精神不济,总不能去惊动王妃娘娘,于是三奶奶杜月薇便扬眉吐气了。她立刻从娘家借调了人手,名义上是继续搜寻颜娘子和孩子,实则打的是什么算盘,明眼人都清楚——她巴不得颜娘子和那孩子永远找不回来才好。
偏在这节骨眼上,城西天泉观的一个小道士颠颠儿地跑来邀功,说是前些日子大雨时,确有个叫彩珠的小娘子,抱着个刚出生的婴孩送到了观里,托付给观主道长看顾,小道士此前下山听见王府寻人,听到“彩珠”这名字便来报禀。
杜氏在屋里听得传话,气得险砸了茶盏,牙缝里挤出骂,多是骂颜娘子的。
人既找到了,便不能不接,可这一接回来,却叫所有人都傻了眼——襁褓里是个眉眼清秀的女婴,哪里有什么“小爷”,这时一众人才知道颜娘子生的是女孩,可是香兰是锯嘴葫芦,似乎也不能骂的。
杜氏登时又来了精神,冷笑说这不知是哪来的野种,还敢冒充王府血脉,她不顾孩子哇哇大哭,硬是将襁褓剥开,里外检查,嘴里不住地说:“瞧瞧,这眉眼哪一点像三爷?三爷的孩子哪个不是……”
她故意把话说到一半,拿眼去睃舒禹,只想起颜娘子不告而别,又恼又悔,如今见是个女儿,被杜氏一激,一旁柳姨娘一揽,他竟然真的颇不耐烦挥挥手:“定是这贼道人想骗赏钱!这孩子从哪里来的,便送回哪里去!”
香兰伴在柳姨娘身后闷着不吭声,方才那孩子腰露出来的时侯,她一眼就看见了那块红色胎记,像片小小的荷叶,颜娘子生产那日,香兰就瞧见过了。
她想好了说辞,恰哥哥也为她把当日的稳婆和郎中寻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舒禹脚边,死死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起来。
“孩子若不生下来,怎能知道是男女呢,小姐这胎记我记得,稳婆和郎中如今也在呢!”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却说得清楚:“娘子临产前就怕生不下男孩,您会厌弃她,日夜忧心,人都瘦脱了形,生产那日想见您,您却不来,疼得直喊您的名字,她定是怕您不要这孩子,一时想不开才寻了短见,三爷,若是当日您把她接回王府做姨娘,便不会这样了,便是看在往日情分上,您也不能不认啊!”
不想平日里木讷老实惯了,忽然这般情状,还真有些唬人,哥哥推了稳婆和郎中一把,两人战战兢兢,却也证实了这孩子就是当日颜娘子生下的。
香兰从前从不掉眼泪,人也温顺,颜娘子没来前,舒禹原也是很喜欢许过做姨娘的,如今几月不见多了不少新鲜的怜惜,又看看那哭得小脸通红,依稀与颜娘子有几分相似的孩子,终是挥开杜氏的手,把孩子留了下来。
汝南王三子的六小姐舒珺,小名念慈,就这么在王府住了下来,却没几日福分安稳享受小姐的待遇,奶水才饱饱吃了没几天,便有噩耗传来——世子爷的尸首在城外一处偏僻山涧里被寻见了,死状不必二爷好上多少。
王府遭此大难,就连远在京城的陛下都惊动了,特派了巡按大臣千里迢迢前来慰问,老王爷险些跟着去了,府里惶惶不可终日,哭闹不断,请了高人来看,说是府中接连横祸,乃因有阴煞之气冲撞,需得找出源头。
不知怎的,源头就引到了刚回府还是吃奶婴孩的念慈身上,说她命格太硬,出生时便天降异象,洪水肆虐,今克死了伯父,又冲撞了祖父,当时破了王府的气运,实不宜再留府中,最好送回清修之地,避过这冲煞再说。
众人心知肚明,如今王爷病得昏沉,世子爷又是个没主意的,是杜氏掌着大权,于是,出生尚不满两月的舒念慈,又被送回了城西的天泉观养着
谁承想着一番变故,终得了便宜的竟是舒禹,无拘无束做他的纨绔子弟到而立之年,如今还能稀里糊涂再当上世子爷,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他惶惶恐恐,才想起了香兰,夜里抱着她,不知是后怕还是兴奋,颠来倒去地说:“香兰,你说……这世子之位怎就落到我头上了呢?大哥二哥怎么就忽然不见了……我,我真是惶恐得很那!”
香兰偎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脂粉味,心里一片冰凉,忽然就明白了为何从前彩珠私下里,也敢跟着颜娘子一起,骂这位三爷“没出息”。
她哄着他一杯一杯饮酒,给新世子爷吃几颗定心丸,前半夜还惶恐不安着,后半夜许是越想越美,竟又捧着香兰的脸,信誓旦旦地说要扶她做姨娘,往后有享不尽的福。
她听了,却垂下眼轻推开他的手。福气?她这一世只怕是没有了,也不想做姨娘,今后半辈子受着世子妃娘娘的气,香兰想起六小姐,又想起颜娘子和彩珠,便把这恩赏留给了自己的爹娘兄嫂,让舒禹送她去天泉观照料六小姐。
“世子爷的恩典,奴婢心领了,只是奴婢是个没福气的,世子妃娘娘心里紧着您,奴婢也不想给您添麻烦。”
舒禹愣了,酒醒了大半:“去那儿?观里清苦的很,你这一手好绣艺怎么好荒废,你如何受得了?”
“六小姐还小,照料她的丫头年纪也小,奴婢不放心,先前颜娘子也帮过奴婢,就当是替娘子尽点心吧,世子爷若怜惜,过两年……再接奴婢回来便是。”
但看她神色静坦,舒禹倒也不勉强,也当是省了桩麻烦,那点照拂下人的小事于他而言更不过举手之劳了。
“你是个念旧情的,”他叹口气,不只是感慨还是敷衍,“可惜颜娘不念……随你吧,观里清苦,你若待不住就回来,爷总是能容你的。”
香兰谢了恩,第二日收拾好了,带着些颜娘子的旧物走了,她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竟比在王府时任何一刻都要松快,她知道,这一去,大约是不会再回来了。
天泉观藏在西山深处,白云绕缭,松柏青森,清幽却也孤寂。香兰和另外一个小丫头同小念慈住在一处僻静小院里,又有道长帮衬,日子自有安宁。
自掌王府中馈,做了世子妃娘娘,杜月薇似乎也平和了些,平添了不少气度,就是对守寡的两位妯娌也能照拂一二了,逢年过节,更是会派人来接念慈回王府小住,平日也送些衣裳吃食,礼数上总挑不出错。
香兰伴着她的六小姐长大,她每一日都看在眼里,也唯有她把孩子的每一丝心绪看在眼里,只有加倍的心疼。都说早慧的孩子惹人怜,可正是无人怜爱,无父母疼爱,一个小小的孩子才能学得早慧,早早察言观色,将委屈咽进肚子里,故而香兰总是记得念慈三岁那年的中秋家宴。
那年陛下北征科木特大捷,普天同庆,王府里好不热闹,宴席设在水榭,荷风送香,世子妃杜月薇坐在上首,华衣在身,更衬得她容光焕发,一手搂着亲生的女儿,一手抱着小世孙,轻声细语,将一块晶莹的桂花糕掰开,一边喂上一口,眼神里的慈爱,只似要淌出蜜来。
念慈静静站在下首稍远的地方,身上穿着颇淡素的衣裳,小手叠在身前,有些怔怔地瞧着,杜月薇自然看得见,却只是噙着笑问:“你在观中可好?要听道长和香兰的话。”
她乖巧地行礼应答,说话时,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杜月薇臂弯里撒娇的姐姐和哥哥,看着她们享受着母亲的宠爱,小世孙觉察到她的目光,扭过头,冲她得意地眨眨眼,紧紧偎进母亲怀里,娇声道:“母妃,我还要吃那个甜羹!我不要她看着我,她是哪里来的,她不是我妹妹!”
声音不大,却也足够高嘹,水榭里丝竹声有一瞬的凝滞,念慈收回视线,乖巧低下头,手指却在宽大的袖子里悄悄蜷起,她从丫鬟手里接过甜羹,紧捧着大口的吃,专心致志,后面世子嫔和杜月薇谈论起昔日颜娘子的事,她应当没有听进去太多。
颜娘子不在了,大家议论她时便也大胆了些,言辞间颇多暧昧轻鄙,说她贱人的身子主子的心,竟敢拿起款来不要世子爷的富贵,如今真不知道在哪个男人身旁可怜地侍奉着,又或是早早死了,阿弥陀佛,可怜了六小姐没有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