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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疤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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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锦昭是在接到长霖姿密信后的第五日深夜,风尘仆仆赶回御史府的。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暗夜中的鹰隼,悄无声息地落入书房院内。
早已等候在书房的长霖姿,听到窗外那一声熟悉的、刻意放重的落地声,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要跌坐下去。她强撑着站起身,还未走到门边,书房门已被推开,带着一身秋夜寒露气息的杨锦昭迈了进来。
他瘦了些,下颌线条更加锋利,连日奔波让他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但那双眸子,在看到她的一瞬间,锐利如常,甚至比离京前更深沉,仿佛蕴藏着汹涌的暗流。
“大人。”长霖姿福了一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杨锦昭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说。”
没有寒暄,没有询问,直接切入核心。
长霖姿深吸一口气,将杨玉茹未死、李代桃僵、仵作婆子被灭口、飞鸟腰牌死士夜探等一系列事情,条理清晰、言简意赅地禀报了一遍。她重点描述了杨玉茹的状态,以及她口中那个“脸上有疤、身形较高的灰衣人”。
随着她的叙述,书房内的空气仿佛一点点冻结。杨锦昭放在桌案上的手,指节逐渐收紧,泛出青白色。当听到妹妹被囚禁数月,形容枯槁、神智受损时,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几乎能凝结成冰。
长霖姿说完,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跳跃,映照着杨锦昭阴沉得可怕的脸色。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压抑的雷霆:“玉茹现在何处?”
“在锦绣阁密室,有可靠之人看守,用了安神的药,暂时睡了。”
“带我去看她。”杨锦昭站起身。
长霖姿没有劝阻,默默在前引路。
密室内,杨玉茹蜷缩在锦被中,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偶尔会发出惊恐的呓语。烛光下,她瘦削蜡黄的脸庞与昔日那个骄纵明媚的少女判若两人。
杨锦昭站在床榻边,静静地看着妹妹,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僵硬的阴影。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触碰她,只是那样看着,眼神里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刻骨的心疼,以及一种近乎毁灭的暴戾。
长霖姿站在他身后,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里压抑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巨大情绪。她悄然退后一步,将空间留给他。
不知过了多久,杨锦昭才缓缓转过身,面色已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只是那眼底的猩红,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你做得很好。”他看向长霖姿,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明确的肯定。
长霖姿垂眸:“分内之事。”
两人回到书房。杨锦昭灌下一杯冷茶,眸中的血色渐渐被冰冷的锐利取代。“脸上有疤,身形较高的灰衣人……”他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我在追查北狄线时,确实遇到过这样一个角色。此人极为狡猾,几次从围捕中脱身,是北狄埋在盛京的一颗重要钉子,代号‘灰枭’。只是没想到,他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连我御史府都敢动!”
他的语气平静,但长霖姿能听出那平静之下蕴藏的惊涛骇浪。
“大人离京,可是查到了什么?”长霖姿问道。
杨锦昭目光一凛,从怀中取出一份密函,递给长霖姿:“你看看这个。”
长霖姿接过,展开一看,心中巨震!这是一份抄录的边境军报,上面详细记录了近期北狄小股部队多次骚扰边境哨所,行动诡异,不似寻常劫掠,更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而军报中提及,北狄军中似乎流传着一个关于前朝“龙兴宝藏”的传闻,据说藏宝图的关键部分,流落中原,可能与某些前朝遗孤或手握重权的家族有关。
“龙兴宝藏?”长霖姿愕然抬头,“这……与玉茹妹妹有何关联?”
杨锦昭眼神幽深:“我起初也以为无关。但结合玉茹被囚而未杀,对方大费周章李代桃僵来看,他们的目标,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简单的灭口,而是……控制。控制玉茹,以此来威胁我,或者,通过我,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他们想要什么?”长霖姿追问。
杨锦昭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杨氏祖上,曾随太祖皇帝征战,获赐一枚前朝皇室流传下来的蟠龙玉佩,据说……与那宝藏传闻有些关联。此玉佩一向由历代家主保管,鲜为人知。”
蟠龙玉佩!长霖姿瞬间想起了杨锦昭母亲留给未来儿媳的那枚传家宝!难道……
她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空荡荡的腰间。那枚玉佩,在她决定离开时,已然留下。
杨锦昭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灰枭’不惜暴露风险,也要囚禁玉茹,甚至在你查出端倪后派死士灭口,说明玉茹对他们极为重要,或许……她无意中看到了比我们想象的更多的东西,或者,她本身,就是某个环节的关键。”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而那个飞鸟图案……我离京期间,顺着你提供的线索深挖,发现它与宫中已故的端敏皇贵妃母族——陈郡谢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端敏皇贵妃!今上的生母!陈郡谢氏!
长霖姿倒吸一口凉气。这牵扯,未免太大了!难道幕后黑手,竟与皇室有关?
“谢氏外戚势大,盘根错节,与北狄有勾结并非不可能。”杨锦昭眼神锐利如刀,“但若真是他们,目的就绝不仅仅是钱财宝藏那么简单了。恐怕……所图甚大。”
夺嫡?篡位?长霖姿不敢再想下去。
“接下来该如何?”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问道。
杨锦昭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和清冷的松香。他低头看着她,目光深沉:“‘灰枭’和谢氏这条线,我会亲自跟进。府里,尤其是玉茹,还需你费心看顾。对方已知我们察觉,必不会善罢甘休。在我揪出他们之前,府中可能会面临更大的风险。”
他的语气,不再是命令或交易,而是带着一种托付,一种近乎并肩而战的信任。
长霖姿迎着他的目光,清晰而坚定地应道:“只要妾身在,必护妹妹周全,守府邸安宁。”
杨锦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看清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许久,他才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正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杨忠急促的声音:“大人,夫人!锦绣阁那边传来消息,大小姐醒了,情绪激动,一直喊着要见……要见哥哥!”
杨锦昭眸光一凝,立刻转身朝外走去。长霖姿也连忙跟上。
密室内,杨玉茹果然已经醒来,正抱着膝盖,缩在床角瑟瑟发抖,看到杨锦昭进来,她先是茫然,随即像是认出了最亲的人,眼泪瞬间决堤,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哥哥!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怕!我好怕!”
她猛地扑过来,死死抱住杨锦昭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哭得浑身颤抖,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杨锦昭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抬手,有些生涩地、轻轻拍着妹妹瘦削的背脊,声音是长霖姿从未听过的低柔:“别怕,玉茹,哥哥在。没事了,告诉哥哥,发生了什么?”
杨玉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哭诉:“那天……我去西边园子……看到……看到福贵和一个脸上有疤的坏人……他们在……在给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穿我的衣服,戴我的簪子……那个女孩子……她……她好像死了……一动不动……我看到……我好害怕,想跑,那个疤脸坏人就抓住我,掐我的脖子……我好难受……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就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好冷,好饿……有人给我送吃的……但不让我出去……后来……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被弄晕了,再醒来……就在府里那个破柴房了……”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抓住杨锦昭的衣袖,急切地道:“哥哥!我还听到……听到那个疤脸坏人和一个……一个声音很尖的人说话……他们说……说什么‘玉佩’……‘谢公公’……‘宫里不能留了’……‘北边等着要人’……”
玉佩!谢公公!宫里!
每一个词,都如同惊雷,炸响在杨锦昭和长霖姿耳边!
杨玉茹提供的线索,几乎瞬间将几条分散的线串联了起来!疤脸灰枭,宫中的谢氏内应(谢公公?),他们的目标果然是玉佩!而“北边等着要人”,说明他们最终目的是想将杨玉茹作为筹码或人质送往北狄!
杨锦昭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轻轻擦去妹妹脸上的泪水,声音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玉茹不怕,哥哥知道了。哥哥一定会把那些坏人,一个一个,全都揪出来。”
他安抚着杨玉茹重新睡下,示意长霖姿一同退出密室。
回到书房,杨锦昭立刻对候在外面的杨忠下令:“动用所有能动用的暗线,全力追查‘灰枭’下落!重点监视与陈郡谢氏往来密切的官员府邸,尤其是……宫中所有谢姓或有谢氏背景的内侍太监,一个都不许漏掉!”
“是!”杨忠领命,匆匆而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长霖姿看着杨锦昭冷硬的侧脸,轻声道:“对方狗急跳墙,恐怕还会有动作。府中防卫……”
“我已调了一队‘影卫’入府,他们会潜伏在暗处。”杨锦昭打断她,目光落在她略显单薄的肩膀上,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你自己……也要当心。”
这简短的关心,让长霖姿心头微微一暖。她点了点头:“妾身明白。”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杨锦昭走到长霖姿面前,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枚蟠龙玉佩……”
长霖姿心口一跳,抬眼看他。
“……母亲留给儿媳的传家宝,”杨锦昭的目光深邃,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你收好便是。”
他……这是什么意思?长霖姿愣住了。在那场“演戏”的约定下,他此刻提及这枚象征意义的玉佩,是随口一提,还是……别有深意?
她尚未想明白,杨锦昭已移开目光,转身走向书案,恢复了那个冷硬果决的御史大夫模样:“天快亮了,你去歇息吧。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
长霖姿压下心中的纷乱,屈膝一礼:“是,妾身告退。”
她退出书房,走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心潮却难以平静。真相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危险也步步紧逼,而她和杨锦昭之间,那层冰封的隔阂,似乎正在这危机四伏的漩涡中,悄然融化。
疤面已现,图穷匕见。最终的较量,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