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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同衾 ...


  •   杨锦昭归府后的御史府,如同一张骤然拉满的弓,弦绷紧至极致,无声,却蓄满了雷霆万钧之力。

      “影卫”的入驻,让府中的防卫等级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如同真正的影子,隐匿在亭台楼阁、假山树丛的每一个角落,气息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寻常下人只觉得府中似乎更加安静了,连鸟雀的鸣叫都稀疏了不少,只有长霖姿和杨忠能隐约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注视。

      杨锦昭变得比以往更加忙碌,甚至超过了离京之前。他几乎不再回后院,吃住都在前院书房。加密的军报和密信如同雪片般飞来,又被他以更快的速度签发出去。书房里的灯火,常常彻夜不熄。长霖姿每日晨起问安,隔着门都能感受到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压力。

      她知道的,他正在布一张大网,目标直指“灰枭”和其背后的谢氏势力。每一次调兵遣将,每一次情报传递,都可能影响着无数人的生死,也决定着杨府乃至整个朝局的走向。

      她帮不上别的忙,只能尽力稳住后方。将霁月轩和锦绣阁密室打造成铜墙铁壁,确保杨玉茹的绝对安全,同时将府中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让杨锦昭有丝毫后顾之忧。她甚至亲自过问杨锦昭的饮食,叮嘱厨房变着花样做些滋补易消化的羹汤,让杨忠务必盯着他按时用饭。

      这些细微的关怀,她做得自然而然,仿佛本就该如此。而杨锦昭,也从未拒绝。有时长霖姿傍晚去送汤水,会看到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小憩,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凝重。她会悄悄将汤盅放在温笼上,替他拢一拢滑落的外袍,然后无声退下。

      一种无言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无需言语,他们仿佛成了并肩立在惊涛骇浪中的同舟之人,各自守着一端,抵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暗流。

      这日午后,天色陡然阴沉下来,乌云压顶,闷雷滚动,一场秋日里罕见的大雨似乎顷刻将至。长霖姿正吩咐丫鬟们收起院中晾晒的书籍,忽见杨忠冒着渐起的狂风,脚步匆匆而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惶急。

      “夫人!大人……大人方才在书房呕了一口血,晕过去了!”

      长霖姿手中的书卷“啪”地落地,脸色瞬间煞白!呕血?晕厥?

      “怎么回事?府医呢?!”她声音发紧,顾不得仪态,提起裙摆就往前院奔去。

      “府医已经在诊治了!说是连日劳心劳力,郁结于心,加之旧伤未愈,风寒入体,引发了急症!”杨忠跟在她身后,急声道。

      长霖姿冲进书房时,府医刚为杨锦昭施完针。他躺在窗边的软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唇上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血迹,平日里冷硬逼人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脆弱的安静。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大人情况如何?”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向府医。

      府医擦了擦额头的汗,面色凝重:“回夫人,大人这是积劳成疾,心血耗损过甚。此次呕血乃是身体发出的警讯,万幸暂无大碍。但必须立刻静养,绝不能再劳神费心,否则……恐伤及根本啊!”

      长霖姿看着榻上那人紧蹙的眉头,即使昏迷中,似乎也被无数纷繁的政务和阴谋困扰着。她深吸一口气,对杨忠道:“杨管家,立刻封锁消息,大人病倒之事,绝不可外传!对外就说大人感染风寒,需要静养,暂不见客。所有送往书房的公文,先由你筛选,非十万火急之事,一律压下!”

      “是,夫人!”杨忠此刻对长霖姿已是言听计从。

      “府医,开方子,用最好的药。需要什么药材,直接去库房支取。”长霖姿又吩咐道。

      安排好一切,她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自己则留了下来。她打来温水,拧干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他额角的冷汗和唇边的血渍。指尖触及他冰凉的皮肤,心中那股酸涩的疼惜愈发汹涌。

      他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会受伤,会病倒。肩上却扛着如山岳般沉重的责任和危险。

      窗外,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和窗棂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淹没。

      长霖姿就坐在榻边的脚凳上,静静地守着他。听着他时而平稳、时而紊乱的呼吸,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的容颜。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初时有些涣散,带着病中的迷茫,待看清守在床边的人是长霖姿时,微微怔了一下。

      “你……”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

      “大人醒了?”长霖姿连忙起身,倒了杯温水,扶着他小心喂下,“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杨锦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部分清明。他靠坐在榻上,目光落在长霖姿写满担忧的脸上,沉默了片刻,才道:“无妨,老毛病了。”

      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长霖姿却听得心头一刺。“府医说大人是积劳成疾,必须静养。”她将府医的嘱咐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公务再要紧,也比不上大人的身子。请大人务必以自身为重。”

      杨锦昭看着她,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拒绝或转移话题,只是淡淡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那便等风停了再说。”长霖姿迎着他的目光,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天塌下来,也先养好身体再扛。”

      杨锦昭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情绪微微波动了一下。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瓢泼的大雨,不再说话。

      长霖姿也不再多言,只是重新坐下,拿起一旁未做完的针线——那件给他的冬衣,默默地缝制起来。室内只剩下雨声和偶尔的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一种宁静而温暖的氛围,悄然弥漫开来,驱散了病榻旁的冰冷和压抑。

      杨锦昭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低垂的侧脸上。烛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纤长的睫毛和挺秀的鼻梁,神情专注而安宁。她飞针走线的动作熟练而优美,仿佛不是在缝制一件普通的衣物,而是在编织着什么更珍贵的东西。

      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未好好看过她。最初,她只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替嫁”符号,一个需要放在合适位置的摆设。后来,她展现出超乎预期的聪慧和冷静,成了可以合作、甚至值得信赖的“盟友”。而此刻,在这病弱的深夜,在这隔绝了外界风雨的一方天地里,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与安稳。

      这种感受,对他而言,陌生得近乎奢侈。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

      长霖姿立刻放下针线,上前替他拍背顺气,又将温水递到他唇边,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犹豫或避忌。

      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关切的脸庞,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杨锦昭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他接过水杯,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两人皆是一顿。

      长霖姿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手,垂下眼睫,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

      杨锦昭看着她这副难得显露的小女儿情态,心底某个坚硬角落,似乎悄然软化了一角。

      “夜深了,你去歇着吧。”他放下水杯,语气放缓了些。

      长霖姿摇了摇头:“妾身不困,就在这里守着大人。万一夜里再有什么不适,也好有个照应。”

      她的坚持,让杨锦昭无法再拒绝。或者说,他内心深处,也并不想拒绝这份难得的陪伴。

      雨,依旧在下,没有停歇的迹象。

      长霖姿重新坐回脚凳上,却没有再拿起针线,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或许是药力发作,或许是身边有人守护的心安,杨锦昭感到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他重新躺下,闭上眼,听着窗外绵密的雨声和身边人清浅的呼吸,意识渐渐模糊。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他仿佛感觉到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极轻极轻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那一夜,御史大夫的书房内,烛火长明。权倾朝野的冷面阎王,卸下了所有防备,在一个他曾以为只是“戏子”的女子身边,沉沉睡去。而那个女子,守了他整整一夜,目光复杂地流连在他沉睡的容颜上,心中百转千回。

      雨打芭蕉,声声入耳。有些东西,如同这暗夜中滋生的藤蔓,悄无声息,却已紧紧缠绕,再难分割。

      同衾未必同心,但这一刻的相守与依赖,却真实得不容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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