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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一触即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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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霖市,被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笼罩。凌晨三点,城西废弃的“永鑫”化工厂区外围,警灯无声旋转,将湿漉漉的地面映照成一片蓝红交织的诡异调色盘。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尘土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
现场已被先期抵达的辖区派出所民警和痕迹检验科初步控制。警戒线外,几名年轻警员脸色发白,强忍着不适维持秩序。
一辆黑色SUV碾过积水,悄无声息地停在警戒线边缘。车门推开,先伸出的是一只踩着沾了泥渍的黑色作战靴的脚,随即,司编年高大的身影完全显露出来。他穿着简单的深色夹克,肩线被雨水打湿,颜色略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如同实质,沉稳地扫过整个厂区外围,最后落在那片核心的警戒区域。
几乎在他站定的同时,副驾驶的门也开了。蔺才离下车,动作带着一种收敛的利落。他比司编年略瘦削,穿着合身的同色系外套,领口立着,挡住部分脖颈。他没看司编年,也没看周围的环境,视线低垂,像是在观察脚下泥泞的地面,又像是单纯在出神。雨丝落在他微长的眼睫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
两人甚至没有眼神交流,司编年便率先弯腰,钻过警戒线。蔺才离隔了半步距离,沉默地跟上。负责看守的警员看到他们,立刻肃然敬礼,刚要开口汇报,司编年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抬手虚按一下,阻止了对方的话语。
“嗯。”一个短促的单音从司编年喉间溢出,算是打过招呼,也表示“情况已知,现场说话”。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杂乱堆积的废弃设备和建筑材料,走向那座矗立在厂区最深处的、如同巨大水泥棺椁的主车间。
车间内部比外面更加昏暗,只有几盏勘查灯提供着惨白的光源,将中央一片区域照得纤毫毕现,也更衬得四周阴影浓重如墨。
一具女尸,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近乎被摆弄过的姿势,仰面躺在空地中央。尸体已经开始出现腐败迹象,但依旧能辨认出死者年轻的面容,穿着讲究的连衣裙,只是此刻沾满了污秽和干涸的暗褐色血迹。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双手交叠在腹部,掌心向上,像是托着什么东西,但此刻空空如也。
浓烈的尸臭混杂着化学试剂的刺鼻味道,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
法医老秦正蹲在尸体旁进行初步检验,看到两人进来,抬了抬眼皮。“司队,蔺老师。”他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48到72小时之间,机械性窒息为主,颈部有勒痕,但死后被锐器切割,创口……很有特点。具体要等回去解剖。另外,死者嘴里有东西。”
司编年走到尸体旁,蹲下,他的动作很慢,尽量避免扰动任何可能存在的微量物证。他目光如扫描仪般,从死者的头发丝开始,一寸寸下移,掠过惊恐圆睁却已浑浊的双眼,掠过脖颈上那道深紫色的索沟,停留在被割开的创口上。那创口边缘整齐,深度和角度都透着一股冷静的残忍。
他看得极其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这具冰冷的尸体。
蔺才离没有靠近。他停在几步之外,站在光影交界处。他的视线没有直接落在尸体上,而是缓缓环视着整个车间内部——高耸的、布满铁锈和蛛网的穹顶,角落里堆积的未知废弃物,地面上凌乱的脚印(大部分是警方留下的),以及尸体周围那片异常“干净”的区域。
他的眼神空茫,又似乎吸纳了所有光线和细节。他微微侧头,像是在倾听这死寂空间里的无声诉说。
“嗯。”司编年发出一个询问的音节,目光仍锁定在尸体颈部的创口。
老秦会意,补充道:“勒痕初步判断是麻绳之类,切割工具是非常锋利的单刃刀,手法……干净利落,不像生手。嘴里塞的是这个。”他用镊子小心地从死者口腔夹出一个小物件,放进证物袋。
那是一片被折叠得很小的、色彩鲜艳的糖纸,金箔材质,在勘查灯下反射出廉价而炫目的光。
司编年接过证物袋,隔着透明塑料膜仔细观察了一下,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旁边记录员有些意外的动作。他站起身,拿着证物袋,走向一直静立不动的蔺才离。
他在蔺才离面前一步远处站定,伸出手,将证物袋递到对方眼前。没有言语。
蔺才离的视线终于聚焦,落在那片糖纸上。他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看了大约五秒,然后抬起眼,目光越过司编年的肩膀,再次投向那具尸体,尤其是那双被刻意摆放的手。
“嗯。”蔺才离也回了一个单音。声调平稳,没有任何起伏。
但司编年似乎从这个音节里听懂了所有需要的信息。他收回证物袋,转身走向正在小心翼翼提取尸体周围足迹和潜在微量纤维的痕检员。
“周围,”司编年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搜索范围扩大一百米。重点查找类似的糖纸,或者糖果本身。还有,排查近期所有失踪年轻女性报案,尤其是……有特殊着装癖好,或者从事特定行业的。”
他的指令清晰、简洁,直接切中要害。旁边有刑警立刻应声去安排。
蔺才离这时才慢慢踱步,开始以尸体为中心,进行一种看似漫无目的的绕行。他的脚步很轻,目光掠过地面、墙壁、甚至空中。他在一处墙角停下,那里有几道模糊的、并非警方人员留下的刮擦痕迹。他在另一堆废弃物前驻足,那里散落着几个空酒瓶和烟头,但与尸体的距离和位置,似乎又构不成直接关联。
司编年处理完那边的指令,目光再次落回蔺才离身上。他没有打扰,只是看着。
终于,蔺才离停下了脚步,就站在司编年身侧,两人并肩看着中心的尸体。雨水顺着车间的破洞滴落,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不是第一现场。”蔺才离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这里是舞台。他是导演。”
司编年:“嗯。”
“挑选,仪式感,展示欲。但……”蔺才离的视线再次扫过那双空空如也的手,“缺少了‘贡品’。”
司编年沉默片刻,接口,声音压得更低:“糖纸是标记。还是……邀请?”
蔺才离没有回答。他微微偏过头,视线与司编年的侧脸短暂交汇。一瞬即逝。
没有任何暧昧,没有任何超出搭档范畴的交流。那一眼,冷静、锐利,如同手术刀般精准,交换着只有他们彼此能懂的信息——关于凶手可能的人格画像,关于作案动机的模糊轮廓,关于这个现场背后隐藏的、令人不安的仪式性。
“走吧。”司编年说,转身向车间外走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雨似乎更大了些。
蔺才离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照亮的地面,以及其上无声的悲剧,迈步跟上。
两人依旧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重重雨幕,走向警灯闪烁的方向。车间的阴影在他们身后合拢,将秘密暂时封存。
勘查才刚刚开始,而空气中,已然弥漫开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这气息,司编年嗅到了。蔺才离,也嗅到了。
他们之间,言语是奢侈品,默契是本能。而此刻,本能告诉他们,这仅仅是开始。
回到市局刑侦支队时,天色已是灰蒙蒙的亮。雨水未停,敲打着窗户,让办公室内本就凝重的气氛更添一层湿冷的压抑。
司编年和蔺才离直接走进了案情分析室。白板上已经贴上了现场照片——死者惊恐的面部特写、脖颈上触目惊心的勒痕与切割创口、那双被刻意摆放的空手,以及那片作为唯一异常物品的、闪着廉价金光的糖纸。
陆续有参与现场勘查和初步排查的警员进来汇报。
“司队,蔺老师,”技术中队的小陈率先开口,手里拿着刚出来的初步报告,“死者身份确认了。苏晓雯,二十二岁,霖市艺术学院大三学生,主修舞蹈。失踪时间是四天前的晚上,最后被监控拍到是在学校附近的地铁口。家属昨天报的失踪。”
司编年的目光落在死者那张青春尚存却已僵硬的脸上。“社会关系?”
“正在排查。她同学反映,苏晓雯性格比较外向,社交圈子广,最近好像交了个男朋友,但身份还不确定。没有明显的仇家。”
痕检科的老王接着汇报:“现场足迹非常杂乱,经过初步筛选,除了我们的人,至少还有三到四种不同的鞋印,但都分布在车间外围,中心区域只有搬运尸体留下的拖擦痕迹,凶手很小心,戴了鞋套。捆绑物确认是常见的麻绳,来源难查。切割创口的工具,确认是刃长超过十五厘米、异常锋利的单刃刀具,类似屠宰刀或者专业的户外生存刀。”
“抛尸现场没有找到任何属于凶手的生物检材,毛发、指纹、皮屑,都没有。对方反侦察能力很强。”
这时,负责外围搜索的警员回来了,带着一身水汽。“司队,按您的指示,扩大了搜索范围。在化工厂区东侧围墙外的杂草丛里,发现了这个。”他递过一个证物袋。
里面是另一张糖纸。同样的金箔材质,同样的鲜艳色彩,但这一张是被揉成一团,像是被人随手丢弃。
司编年接过证物袋,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到白板前,将这张新的糖纸照片贴在了死者口腔内发现的那张糖纸旁边。
“排查全市范围内,近期,尤其是苏晓雯失踪前后,所有便利店、小超市、糖果店,这种特定品牌和样式的金箔糖纸的销售记录。”司编年的指令下达,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重点排查化工厂周边五公里半径。”
“是!”
警员们领命而去,分析室内暂时只剩下司编年和蔺才离,以及白板上那些无声的证据。
司编年抱着手臂,凝视着那两张糖纸的照片,眉头微蹙。他的思维如同高速运转的处理器,将现场细节、尸检报告、初步排查信息不断整合、分析、排除。
蔺才离则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后靠,视线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节奏缓慢而稳定。他没有看司编年,也没有参与刚才的讨论,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司编年知道,他正在“侧写”。
过了大约十分钟,蔺才离敲击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白板上死者那双空空如也的手部特写照片上。
“他在准备。”蔺才离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声线平直,没有任何情感渲染。
司编年转向他,等待下文。
“第一个,”蔺才离的视线缓缓移动,最终与司编年对上,“不完整。仪式需要‘贡品’,但贡品缺失了。或者……被替换了。”他的目光扫过那两张糖纸的照片。
“糖纸是替代品?”司编年问。
“标记。”蔺才离纠正,“也可能是……预告。”
“预告下一个?”
“嗯。”蔺才离给出了肯定的答复,随即又补充,“目标选择,有特定性。年轻,女性,可能……与‘艺术’或‘展示’相关。”他提到了死者的舞蹈专业。“他在满足一种审美,或者……完成一种收集。”
司编年沉默着。蔺才离的侧写往往基于有限的证据,却时常能勾勒出凶手模糊的心理轮廓。这次指向的“仪式感”、“收集癖”、“特定目标”,与现场呈现出的冷静、布置感相互印证。
“动机不是情杀或仇杀,”司编年沉声道,“至少不完全是。”
“嗯。”蔺才离再次肯定,“欲望驱动。幻想主导。”
这意味着凶手很可能与死者没有直接的社会关系,排查难度极大,也意味着他极有可能再次作案,以满足他不断演进或尚未完成的“仪式”。
压力无形地笼罩下来。
“排查近期所有涉及年轻女性的失踪、骚扰、或异常案件报告,筛选其中有类似‘仪式感’或特殊标记特征的。”司编年拿起内线电话,下达了新的指令。
接下来的两天,刑侦支队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对苏晓雯社会关系的深入排查没有发现重大嫌疑对象,那个神秘的男友如同人间蒸发。金箔糖的销售记录排查也如同大海捞针,进展缓慢。
司编年几乎住在办公室,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但眼神依旧锐利。他反复查看现场录像、尸检报告和所有汇总上来的线索,试图找到那个被忽略的突破口。
蔺才离则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办公室或分析室,面前摊开着现场照片和有限的物证信息。他有时长时间地凝视那双空手照片,有时在纸上写下几个零散的词语:“舞台”、“展示”、“缺失”、“金色”。他吃得很少,话更少,与司编年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信息确认,通常只是一个眼神,或简单的“嗯”。
第三天下午,一条新的信息打破了僵局。
“司队!”小陈急匆匆地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交通部门那边刚传过来的消息,在排查苏晓雯失踪前活动轨迹时,发现一辆黑色套牌面包车,在苏晓雯最后出现的地铁口附近停留过,时间吻合。这辆车在案发当晚,也曾出现在永鑫化工厂附近区域!”
司编年立刻起身,走到小陈旁边查看监控截图。画面模糊,但车型大致可辨。
“追踪这辆车的行动轨迹!全市范围内协查!”司编年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急切。
然而,就在命令下达后不到一小时,另一个区的派出所接到了报案。
第二名受害者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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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区,一个待拆迁的老旧居民楼楼顶。
雨已经停了,但楼顶积水未干,映着灰白的天空。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类似舞裙的白色纱裙,以同样被精心摆放的姿势仰面躺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双手交叠于腹部,掌心向上。
而这一次,她的掌心里,不是空的。
那里端放着一枚小小的、造型精致的银色芭蕾舞鞋挂坠。
同样死于机械性窒息,颈部有勒痕,死后身体被同一类型的利刃切割。死亡时间大约在二十四小时内。
在她的口腔里,同样发现了一张折叠好的金箔糖纸。
司编年和蔺才离赶到现场时,法医和痕检已经初步工作完毕。气氛比化工厂那次更加凝重。
“同样的手法。”法医老秦面色沉重,“勒痕,切割创口,几乎一模一样。口腔内的糖纸……还有这个。”他指了指尸体手中的芭蕾舞鞋挂坠。
司编年蹲下身,目光死死盯住那枚银色挂坠。它被擦得很亮,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冷冽的光。凶手的“仪式”推进了,“贡品”被补上了。这是一种挑衅,也是一种宣告。
蔺才离站在他身后,这一次,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死者的脸上,然后是那枚挂坠,最后是周围空旷的楼顶环境。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部分城景,更像一个“舞台”。
他的呼吸几不可查地急促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平缓。
司编年站起身,转向蔺才离。两人视线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深沉的寒意。
凶手的行动比他们预想的更快,更猖狂。
“他在完善他的‘作品’。”蔺才离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苏晓雯是草稿,这个是……初步完成品。”
司编年:“他在挑选有艺术特质的目标。苏晓雯学舞蹈,这个……”他看向刚刚送来的初步身份信息,“是市青年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
“收集。”蔺才离吐出两个字。
范围似乎在缩小,又似乎更加令人不安。目标指向了有艺术才能的年轻女性。
回到车上,密闭的空间里弥漫着压抑。司编年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续的高压工作和又一条鲜活生命的消逝,如同巨石压在心头。
蔺才离靠在副驾驶座椅上,闭着眼睛,眉宇间带着一丝极少见的疲惫。
“他在享受这个过程。”良久,蔺才离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掌控,布置,看着我们……跟着他的节奏。”
司编年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
理智必须占据上风。
他转过头,看向闭目养神的蔺才离。灯光昏暗,勾勒出对方略显苍白的侧脸轮廓。司编年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手,极其短暂地、用力地握了一下蔺才离放在腿上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超越搭档界限的紧绷。
只是一触即分。
蔺才离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没有睁眼,但也没有抽回手。直到司编年收回手,重新握紧方向盘。
“嗯。”司编年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像是确认,又像是给自己下达指令。
蔺才离缓缓睁开眼,看向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霓虹灯在湿润的空气中晕染开模糊的光斑。
“嗯。”他也回了一个音节。
车辆汇入车流,向着市局的方向疾驰。车外是喧嚣的城市,车内是死寂的默契。凶手的标记已经留下,而追踪这标记的轨迹,容不得半分差错。他们都知道,与时间赛跑的残酷游戏,已经进入了更危险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