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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第一百六十八章 御前奏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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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荷宴终在一种精心粉饰的太平中落下帷幕。
丝竹渐歇,人影散去。许棠雾随着人流默然退出御花园,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已从最初的轻蔑审视,化为掂量与忌惮。她微垂着眼,步履沉稳,唯有袖中冰凉的手指,泄露着方才历经的惊心动魄。
回到凤仪宫偏殿,遣退宫人,那强撑的从容才如潮水般褪去,留下满身疲惫与心绪纷杂。今日虽险胜一局,却也将她彻底推至风口浪尖。太后的“慈谕”,安阳的怨毒,霍听澜深不可测的默许……皆如无形丝线,缠结成网。
不等她理清思绪,一名面生的內侍已悄无声息地立于殿外,声音低哑,不容置疑:
“陛下有请,御书房觐见。”
该来的,终究避不过。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映得满室煌煌,却驱不散那沉凝似水的寂静。霍听澜已褪去宴时龙袍,仅着一袭玄色常服,坐于紫檀大案之后。朱笔御批,落于纸页沙沙作响,他眉宇低敛,侧影在光影中显得愈发冷硬深邃,恍若未觉她的到来。
许棠雾依礼参拜,屏息静候。时间在沉寂中缓缓流淌,膝间渐生酸涩之意。她心中清明——这是帝王驭下的手段,意在消磨其志,令其在无声的威压中心生惶恐。
良久,上方才传来听不出情绪的两个字:
“平身。”
“谢陛下。”她缓缓起身,依旧垂眸。
“抬头。”
她依言抬眼,径直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眸。那里再无宴席上刻意维持的平静,也无那转瞬即逝的激赏,唯余纯粹的审视,锐利如冰刃,似要剖开她的皮相,直刺魂魄深处。
“今日宴上,你应对得宜。”他语气平淡,不起波澜,“那画,确有几分风骨。”
“陛下谬赞。民女情急之下,拙技贻笑大方,不敢玷污圣目。”她答得恭谨,滴水不漏。
“拙技?”霍听澜薄唇微勾,似笑非笑,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仰,目光却愈发迫人,“朕看你是成竹在胸。避其锋芒,择画明志,既全了体面,又扬了才名,更借老王爷之口,抬了家门。一石三鸟,许姑娘,好缜密的心思。”
话语如针,精准刺破她所有伪装。许棠雾心头一凛,知在此人面前,任何矫饰皆为徒劳。
“陛下明鉴万里。”她微微抿唇,声线依旧平稳,“民女身份尴尬,身处漩涡,若不自保,唯恐顷刻间便粉身碎骨。民女……只是不甘为人俎上之肉。”
“不甘为人鱼肉……”霍听澜轻声重复,眸中寒意骤凝,“好一个不甘!所以你便算计了朕的默许,利用了太后的好奇,更将安阳的刁难化作你的踏脚石?”
他话音陡然转沉,威压如山倾泻:“许棠雾,你可知,算计君上,是何等罪名?”
殿内空气瞬间冻结,那无形的压力攫住她的呼吸,背脊瞬间沁出冷汗。许棠雾指节收紧,指甲深陷入掌心,借那细微痛楚强令自己昂首,迎上那双冰封千里的眼。
“民女不敢言‘算计’!”她声音清冽,如碎玉投冰,“陛下若不愿,当时只需一言便可阻止!太后娘娘若觉民女不堪入目,亦不会准允!民女所为,不过是在陛下划下的方寸之地,挣一线生机!若说民女今夜有所依仗……”
她语顿,深吸一口气,字字清晰道:“便是赌陛下此刻,仍需民女这张脸,来维系前朝的平衡,弹压后宫的异动!”
话音落定,满室死寂,落针可闻。霍听澜眸色骤沉,周身气息冷冽如数九寒霜。他倏然起身,玄色身影若垂天之云,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许棠雾,”他念着她的名字,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民女别无选择。”她语音微颤,却无半分退缩,“自踏入宫门那刻,命运已不由己主。陛下将民女置于凤仪宫,置于万众瞩目之下,便该料到,民女要么被这滔天巨浪吞噬,要么……只能学会在这漩涡之中,挣扎求生!”
他凝视着她,看她苍白面容上不肯屈服的眉眼,看清澈眼底那抹破釜沉舟的决绝。这张脸,与记忆中温婉容颜重叠,内里的灵魂却截然不同——更尖锐,更坚韧,也更懂得在绝境中为自己劈出生路。
良久,那迫人的威压竟缓缓收敛。他眸中翻涌的墨色渐次平复,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与复杂。
“你很像她,”他声线低沉了几分,似浸染了旧时光的尘埃,“却又……很不像。”
许棠雾心尖微颤,垂下眼帘:“民女陋质,岂敢与先后凤仪相较。”
“朕说的,并非容貌。”霍听澜打断她,目光掠过她倔强的唇线,“是骨子里那份不肯认命的心气。只是,她用以对抗这重重宫阙,最终……玉碎宫倾。而你,似乎更懂得,如何在这铜墙铁壁之下,活下去。”
她为那素未谋面的女子生出一丝悲凉,亦为自己这“懂得”感到无尽苍凉。
“因为民女知道,”她轻声回应,似叹息,“只有活着,才可能有以后。”
霍听澜沉默了片刻,终是转身,步回那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御座之后。
“太后让你日后常去慈宁宫走动,”他话题一转,语气恢复帝王的平静,“你待如何?”
“太后娘娘慈谕,民女不敢不从。然慈宁宫乃凤驾重地,民女唯恐言行差池,徒惹是非。”她答得谨慎。
“尚算清醒。”他瞥她一眼,目光深邃,“太后之处,你自己把握分寸。朕让你居停凤仪宫,已是态度。然宫中势力盘根错节,朕能予你一时之护,却非一世之障。能否在这九重宫阙内存身立命,终须看你己身。”
此言,是提醒,是警告,亦是清晰地划下了他所能给予的界限。
“民女……明白。”她心领神会。他需要她这个“影子”来制衡各方,但她必须展现出值得投资的价值与足以自保的能力。
“明白便好。”他执起朱笔,目光已落回奏章之上,疏离淡漠,“退下吧。今日之言,望你谨记于心。”
“民女,告退。”
躬身退出御书房,殿外夜风拂面,带来一丝清凉,却吹不散心头的千钧重负。此番奏对,唇枪舌剑,竟比那宴席上的明枪暗箭更耗心神。他洞悉了她所有的心计城府,却又未加严惩,那默许之下,是否藏着一丝……对挣扎求生者的欣赏?
那根由试探、庇护、猜忌与难言牵绊交织的线,经此一夜,非但未曾崩断,反而缠绕得更紧,更密,也更加……危机四伏。
她抬首望向墨染夜空,只见孤月悬天,清辉冷寂。脚下宫道漫长,两侧朱墙高耸,望不见尽头。
未来的路,注定步步荆棘,惊心动魄。
而她,已身在局中,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