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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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程章与赫连淮一前一后沿着一条干涸的古河道跋涉，据凉州水经注载:“凉州城东北五百里，古有白龙河，水脉丰沛。大业年间地龙翻身，流沙壅川，河道遂隐。今伏行地底，唯余泉眼渗露，夜闻水声如雷，谓之潜龙渊。”找到这地下暗河，挖渠引水，对极度缺水的沙匪而言至关重要。
赫连淮依旧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宽大的袍袖被热风吹得鼓荡，更显得身形清瘦，程章走在前方，背影挺拔如沙漠胡杨，警惕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奇形怪状的赤砂山。
“停。”
程章一抬手，示意赫连淮和手下停下脚步，“你们听，好像有隐隐的水声。”
程章让大家四散开来去寻找暗河的入口，自己也把耳朵贴在赤砂石壁上感觉，
“似乎是这边，随我去看看。”
程章一招呼让赫连淮跟上，两人穿行过两块巨石的缝隙，后面是一个黑黢黢的山洞，狭小的空间竟并不闷热，反而沁着丝丝凉意。程章心下一喜，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此时正是隆冬，凉地苦寒干旱之至，而山洞里居然开始有了些许绿意，一些蕨类植物稀稀疏疏的攀附在石壁上，飞虫嗡嗡地栖留在绿叶间，再往前走几步，一扇大开的石门伫立在眼前，那门框上居然覆着薄薄的青苔！
程章大喜过望，刀出鞘，被一把扔向前方穿过石门，刹那间门内机关开启万箭齐发，箭镞碰撞刀身发出金石喧鸣嗡嗡有声，那刀转了一圈又回到程章手中。
“你就在这里等我吧，里面危险。”
程章转头看了一眼赫连淮，头也不回地往里面走了，赫连淮看着她的背影暗暗嗤笑了一下，抬脚就跟着程章走了进去。
程章站在门内观察，耳畔的泠泠的水声已经清晰可辨，转身便看到赫连淮站在身后，挑眉问道，
“你来干什么？”
“姐姐，我担心你……”
话还没说完只听见身后砰的一声，厚重的石门自动关闭严丝合缝，震起一阵尘土。
“啊！”
赫连淮后知后觉地大叫一声做瑟瑟发抖状，作势就要躲进程章怀里，被她一把推开，拔腿就顺着蜿蜒的洞穴往前走。
眼前一道磅礴水流在裂缝深处无声奔腾，静谧而浩大，将整个洞窟映照得如同幽冥幻境。水汽带着浓郁的生机氤氲而上，正是这地底暗河滋养了洞口那不合时宜的绿意。
而在这发光暗河的上方，横跨着一座浑然天成的石桥，石桥尽头连接着一方巨大的平台，隐约可见人工开凿的阶梯蜿蜒向下，直通那幽蓝水边。程章的目光锁在了石桥的中央，那里有一具身披残破甲胄的人类骸骨以一种半跪的姿势倚在桥边，头颅低垂，仿佛在凝视底下奔流的河。
赫连淮瞳孔骤缩神色大动，
“这是，永熙帝遗骸？”
程章疑惑，“你知道？”
赫连淮一边凑近去察看那具遗骸一边说，“三百年前，羌人大入边，大熙君王御驾亲征，不敌，不降，不退，殉国而死，凉地小儿传唱的歌谣‘龙旗卷，角声寒，天子拄剑守重关，血浸黄沙三丈厚，英魂犹作大燕山’说的就是永熙皇帝。”
赫连淮还记得他五岁开蒙，父亲领着个老夫子来给他上课，父亲说这是中原最厉害的谋士李庆云，
“曾一计倾覆南唐三万铁甲，半局棋致西南十六州十年无战事。如今，他是你的老师。”那布衣草履的老夫子眼皮都未抬，一双手枯瘦如柴，声音沙哑，
“教你谋算，非为杀人，而为…让该活的人活，让该死的人死。”
摊开发黄的史书，李庆云讲的第一课便是凉州纪略·永熙旧事:
永熙三年，羌骑十万叩边，河西震动。帝曰：“天子御国，当守社稷于四境，岂可弃民？”遂亲率六军，驰援凉州。是岁冬，战于赤砂口。初，帝披甲执锐，三军感奋，斩首数千。然，羌众如潮，援军阻绝，粮秣俱尽。左右泣请归朝，图后举。帝按剑斥曰：“朕为华夏共主，非流寇也。国门在此，死则死尔，安能效丧家之犬！”
城陷之日，帝退守龙渊库，血战数日，终不敌，拄剑而亡，羌人莫敢前。忽雷云蔽日，地动山摇，万钧巨石轰然封门，宝库永绝于世。羌人望崩塌之山势，伏地长拜：“此非人力，乃天意护国！”
后人曰：观永熙绝境，非不知存亡之道，实存不可屈之节。昔田横五百犹存壮烈，况天子乎？“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永熙得之矣。其殉国处，至今牧童不敢夜行。
程章也走上前去，却一抬头看见面前的石壁之上用利器刻出的一行苍劲的大字，纵然岁月侵蚀，仍然锋芒未减：
“朕失其鹿，未失其节！”
两人居然不约而同地上前一步，一撩衣袍对着这前朝帝王郑重地行了个三拜九叩的大礼。程章看着赫连淮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软弱可欺的男人或许不是个省油的灯。
两人起身后沿着石桥走向后面的平台，那平台的中央是一个方形的青铜台，程章走近一看，居然插着一对双刀。双刀好似感应到程章的靠近，在匣中嗡鸣不止，铮铮有金石撞击之声。程章试探着把手搭上刀柄，两把刀居然从匣中一跃而出，刹那间寒芒四射，程章翻过刀来看，
“一把叫断水，一把叫流沙。”
程章手持双刀尝试着挥舞了一下，断水锋利至极，削铁如泥，吹毛立断，流沙则连绵不绝，变幻莫测。一动一静，至刚至柔，相得益彰。
“好刀，好刀！”程章爽朗笑道，
“法慧你见识多，可知道这刀的来历？”
“永熙帝时有一位镇守凉州的将军，他武功卓绝，有两把名刀，凉州陷落时和君王一起殉国，法慧推测就是这对双刀。”
赫连淮一边说着一边向程章一拱手，
“恭喜姐姐！”
其实心里白眼都翻上天了，不是啊她运气怎么这么好，真是苍天无眼！
穿过一道石门，后方的宝库差点闪瞎了两人的眼睛——金碧辉煌，琳琅满目，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倚叠如山，但最震撼是中间放置的几尊大鼎。前朝开国皇帝开太平，安社稷，铸九鼎，象征天命所归，江山永固，此物消失多年，不想今日在凉州这样的蛮荒之地重新现世。
程章屏住了呼吸，低声说道，
“兹事体大，不可轻易传扬出去，待我回去商议后再回来。”
程章想了想，又转头对赫连淮说，
“这些天你辛苦了，这里的宝物有什么想拿的，自取便是。”
赫连淮无语死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谁敢跟姑奶奶您抢东西啊，他径直走过去，在一堆金银珠宝间只取一根素白的玉笛。
两人向着出口的方向走，那道自动关闭的石门挡在了面前，程章毫不慌张地一挥刀，一整块石门整齐地沿着门框被割开，向前轰然倒塌。众人都围在洞口生怕程章出了什么事，看见两人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程章平生第一次有些紧张，
“大伙都快些回去吧，我有要事相商。”
赫连淮故意落后了半步在后面，他一边走一边思考了一会儿，悄悄摸出袖子里的小笛子很小声地吹了两下。
一众人马赶回营地时，白山已经藏在赫连淮厢房的房梁上了，程章带着几个头目急匆匆地进了议事厅，赫连淮一个人关上厢房的门，也没人有心思来管他，白山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我要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阁主，查到了，程章营地里远超其需的战马皮革都送去了北境的巍王那里，大多数是假扮成胡商队伍，经过小春山，资助巍王兵马。”
“前先太子倒台是七年前，程章入凉地也是七年前，巍王正是太子同母的胞弟十三皇子，与太子最为亲厚，太子倒台后远走北疆，一半是愤懑所致，一半是情势使然。那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程章大概是太子旧人。”
赫连淮一甩袖子，
“回去跟父亲说，请开始谋划与白绫客程章合作，越快越好。”
议事厅内满座寂静，程章说永熙帝遗骸和龙渊库诸多财宝时，众人都还面露喜色，说到库中的九鼎时，却都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程章咳嗽了一声，把茶杯轻放在桌上，
“这九鼎太过贵重，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绝非我们一方势力能够处理，大家务必把好口风，不能走漏半点风声，金银财宝都先秘密转移清点出来，至于这九鼎最终怎么处理，我会交由巍王定夺。”
白山听完了赫连淮的交代就转身欲走，却听见赫连淮犹豫了一下说，
“这件事情，不要让哥哥知道。”
夜幕降临，凉地的苦寒开始弥散，星子点点散落。营地背风的悬崖之上，赫连淮靠在岩壁上，取出那只白天捡回来的玉笛凑到唇边，吹的是兰陵王入阵曲。清越孤寂的笛声在绝壁之上萦绕，少了几分算计与伪装，多了几分真实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认命的苍凉。
程章坐在不远处擦刀，听着那笛声忽然觉得此刻的赫连淮竟有几分顺眼，不自觉就走到了赫连淮身后，她觉得悬崖的风还是大，就用火折子点了火驱寒，篝火摇摇曳曳，驱散了些许寒意，将两道人影投在嶙峋怪石上，也映照着两人各异的心事。
夜空中一道璀璨银河贯穿天穹，程章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疏狂之气。她放下刀拿起酒囊，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声音在空旷的崖顶炸开：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赫连淮手持玉笛怔怔地回望着她，
“原来姐姐……也懂。”
他声音很小，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寥寥几字消散在风里，程章根本没听到，只看到他嘴动了几下，估计又喝了不少风，也不晓得自己注意着回去之后又要病了，于是诗与乐，酒与火，顺与逆，恩与怨，兴与亡，丹墀与荒冢，仇敌与知己，赤心与铁骨，都付酒中。
万点银河沉墨海，一轮玉魄出云渊，两人再无言语，并肩立于这绝顶之上，共览山河静默，风声猎猎。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