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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金蝉脱壳(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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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寒风如刀,刮过林府高耸的院墙,卷起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听雪堂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抑。两名太医依旧轮值守着,像两尊门神,将内外隔绝。他们的目光看似专注医案,实则如蛛网般粘腻地附着在室内二人的一举一动上。
萧煜的伤势在表面温养下,已能勉强靠坐片刻。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依旧苍白得透明,薄唇抿成一条隐忍的直线,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偶尔与林微月对视时,会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证明着蛰伏的意志并未被伤痛消磨。
林微月的日子更不好过。她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每日重复着端药、拭汗、强颜欢笑的戏码。太医开的安神汤药,她当着他们的面小口饮下,转头便借由修剪花枝的动作,将大半倾入窗台那盆新换的罗汉松盆景里。她不敢真正沉睡,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变数和那双无处不在的窥探之眼。
吴大夫通过花盆传递的密报,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在她的心头。押运官李丙的家眷是揭开沉船案的关键,她们此刻如同暴露在狼群眼前的羔羊,危在旦夕。而“碧落蛊”与太医院的关联,更似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暗处,吐着信子。
必须行动!可她如同被困在金丝笼中的雀鸟,羽翼被无形的力量束缚。每一次看似无意的靠近窗边张望,每一次对白芷轻声抱怨“屋内闷得心慌”,都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试探着监视的严密程度,寻找着那稍纵即逝的缝隙。
萧煜将她的焦灼看在眼里。这日午后,太医恰在外间低声讨论方剂,室内短暂只剩他们二人。萧煜靠在引枕上,气息微弱,手指却极其缓慢地、在锦被上划了几个字:“等……夜……子。”
林微月心脏猛地一跳,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等,等一个时机,或许就在子夜时分。他虽重伤未愈,但银甲卫指挥使的底蕴和暗中的布置,并未完全瘫痪。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她创造机会。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是依赖,是感激,更是一种并肩作战的笃定。她微微颔首,指尖在袖中蜷缩,抑制住激动。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林微月强迫自己进食,哪怕味同嚼蜡,只为保持体力。她甚至主动向太医请教养生之道,言语间流露出对萧煜伤势的深切忧虑和对自己“体弱”的无奈,将表演做到极致。
终于,在收到密报后的第三个深夜,万籁俱寂,唯有寒风呼啸。子时刚过,外间值守的太医似乎因连日疲惫,传来了沉重而规律的鼾声。
就在这时,窗棂传来极轻微的“叩、叩”两声,与往日萧煜所用的暗号略有不同,更显急促。
林微月本就未曾深睡,闻声立刻警醒。她悄然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靠近窗边。她没有立刻开窗,而是屏息凝神,侧耳细听。窗外除了风声,还有一种极轻微的、仿佛猫儿踏过瓦片的细碎声响。
是萧煜的人!他等待的时机到了!
她不再犹豫,轻轻推开一道窗缝。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她单薄的寝衣紧贴身体,激起一阵寒颤。窗外,一个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黑影递进来一个小巧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同时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城南永济巷,第三户,门前有断槐。寅时初刻,巷口豆腐梆子响为号。此物防身。”
话音未落,黑影已如鬼魅般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微月迅速关好窗,心脏狂跳。她回到床边,借着从窗缝透入的微弱月光,打开油布包。里面是一把巴掌大小、造型精巧却透着寒光的□□,弩身冰凉,旁边还有五支短小精悍的弩箭。另有一身叠得整齐的深灰色粗布衣裳,和一小瓶气味刺鼻的药粉,纸上草草写着“迷魂,慎用”。
萧煜竟为她准备了这些!他不仅给了她机会,还考虑到了她的安危。这把□□,远比金银珠宝更显分量,这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也是一种无声的嘱托。
她抚摸着冰冷的弩身,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必须立刻行动。
如何避开太医和府中耳目前往永济巷?硬闯是下下策。林微月目光扫过室内,最终落在窗台那盆罗汉松和墙角那架古琴上。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成型。
她先是将那身灰布衣裳贴身穿上,外面依旧罩着素雅的寝衣。然后,她走到琴案前,深吸一口气,猛地抬手,将琴桌上一个青瓷笔洗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刺耳。
外间的鼾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太医惊慌的询问:“林小姐?出了何事?”
林微月立刻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充满恐惧的尖叫:“有……有老鼠!好大的老鼠!从窗台窜过去了!白芷!白芷!”她一边喊着,一边用力掐了自己手臂一下,疼得眼泪瞬间涌出,更添真实感。
太医和睡在外间榻上的白芷都被惊动,匆忙披衣进来。只见林微月缩在床角,浑身发抖,脸色惨白,指着窗台方向语无伦次。
“小姐别怕,别怕!许是野猫……”白芷连忙上前安抚。
一位太医谨慎地走到窗边检查,推开窗户,寒风灌入,他探头看了看,道:“窗台并无异样,许是小姐梦魇了……”
“不是梦!我看得真切!”林微月泣不成声,紧紧抓住白芷的手,“我怕……我不能再待在这屋里了……那老鼠……定是从那盆新送来的盆景土里钻出来的!”她故意将矛头引向那盆罗汉松。
另一位太医闻言,也上前查看盆景,用手拨弄了一下土壤:“土壤干燥,并无鼠洞痕迹啊……”
就在两位太医的注意力都被盆景和窗户吸引,白芷也全心安抚林微月时,林微月借着白芷身体的遮挡和太医背对的机会,用早已演练好的速度,迅速将□□和药瓶塞进寝衣内襟的暗袋,并用眼神示意白芷稳住。
然后,她继续“惊魂未定”地抽泣:“我不管……我要去母亲生前礼佛的小佛堂静一静……那里清净……白芷,你陪我去……点上安神香……”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林府确有一处僻静的小佛堂,平日少有人去。两位太医对视一眼,他们主要的监视目标是萧煜,林小姐受惊要去佛堂静心,他们不便阻拦,也乐得清静。其中一人便道:“小姐既受惊吓,去佛堂静静也好。白芷姑娘好生伺候着。”
林微月心中暗喜,计划成功了一半!她由白芷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出听雪堂,朝着与府门相反方向的小佛堂走去。两位太医见她们离开,又检查了一番窗户,并未发现异常,只当是闺阁女子胆小,复又退回外间。
小佛堂位于林府后园最僻静的角落,平日只有两个老仆负责打扫。此时夜深人静,佛堂内更是漆黑一片,只有月光透过高窗,洒在慈悲的佛像上,显得格外清冷。
一进入佛堂,林微月立刻示意白芷关门。她脸上的惊恐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冷静和决绝。
“白芷,听着,”她抓紧贴身丫鬟的手,语气急促却清晰,“我现在必须立刻出府一趟,事关重大,你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你留在这里,扮作我在佛堂静修。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受惊过度,喝了安神汤已睡下,不许任何人打扰。”
白芷吓得脸色发白,但看到小姐眼中从未有过的锐利和坚定,她咬牙点头:“小姐……您要去哪儿?危险吗?”
“别问,照我说的做。”林微月快速脱下外面的寝衣,露出里面的灰布衣裳,又将头发简单挽成男子式样,用一根木簪固定。她将寝衣塞给白芷,“藏好。天亮前我必回来。”
接着,她走到佛像后侧,摸索着供桌下方一块看似寻常的地砖。根据她幼时偶然发现的秘密,这块地砖下,有一条极其狭窄、通往府外荒废后巷的暗道,是早年战乱时修建的,连林淮安都未必记得。
她用力撬动地砖,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露了出来,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等我。”林微月最后看了白芷一眼,毫不犹豫地钻入暗道。黑暗瞬间吞噬了她的身影。
白芷赶紧将地砖复原,抱着小姐的寝衣,跪在蒲团上,心脏怦怦直跳,只能默默祈祷。
暗道内狭窄逼仄,布满蛛网,空气污浊。林微月屏住呼吸,凭借记忆和微弱的光感,摸索着向前爬行。冰冷的土石硌得她膝盖生疼,但她不敢有丝毫停顿。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前方出现微弱光亮和新鲜空气。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发现出口隐藏在一丛茂密的枯草之后,外面正是林府后墙外那条荒芜人烟的死胡同。
寅时将近,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寒风刺骨,街上空无一人。林微月紧了紧单薄的灰布衣,按照记忆中的方向,朝着永济巷疾步而去。她尽量贴着墙根的阴影行走,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
永济巷位于南城,是鱼龙混杂之地。她找到巷口那棵标志性的枯死槐树,第三户人家门板破旧,悄无声息。她隐匿在对面屋檐下的阴影里,握紧了袖中的□□,弩箭已悄然上膛,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寒冷和紧张让她四肢僵硬。就在她几乎以为计划有变时,远处传来了“梆、梆、梆”三声清脆的梆子响——卖豆腐的梆声,正是约定的信号!
几乎同时,破旧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妇人惊慌的脸探了出来,左右张望。
林微月正欲上前,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巷子另一头,几个黑影正悄无声息地快速逼近,手中利刃在微弱天光下反射出寒芒!
来者不善!对方果然也找到了这里!
千钧一发!林微月心脏骤停,来不及多想,她猛地从阴影中窜出,并非冲向那妇人,而是抬手对准那几个逼近的黑影,扣动了□□的扳机!
“嗖!”一支弩箭破空而出,射向为首黑影的面门!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暗处还埋伏着人,仓促间侧身闪避,动作微微一滞。这瞬间的阻滞,为门内的妇人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快走!”林微月压低声音对那妇人喝道,同时迅速再次上弦。她不能久留,必须引开这些杀手!
她转身朝着与林府相反的方向发足狂奔,故意弄出不小的声响。果然,那几名杀手见状,立刻分出一人追向林微月,其余人则扑向那扇即将关闭的木门。
冰冷的寒风刮过脸颊,如同刀割。林微月拼尽全力奔跑在空旷的街道上,她能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袖中的□□只剩四支箭,药粉也不知效果如何。
她这只刚刚挣脱牢笼的蝉,还未振翅,便已陷入了更危险的猎杀。而佛堂内的白芷,听雪堂中的萧煜,他们的命运,又将被她这次冒险推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