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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锦心为药(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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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烛火的摇曳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林微月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执针的手却稳如磐石。金针一根根刺入萧煜胸腹间的要穴,深浅、角度,皆是她反复推演过千百回的结果,源自外祖父笔记中那些艰深晦涩的图谱与注解。此刻,那些文字化作了她指尖的触感,与生命赛跑的凭依。
每落一针,她都紧盯着萧煜的反应。他的眉峰似乎蹙得更紧,喉间溢出极轻的、压抑的痛哼。这细微的反应却让林微月心头一松——有反应,便说明她的判断没错,金针锁穴,确实能暂时逼住那肆虐的毒性。
接着,她打开那些颜色怪异的药膏。其中一盒碧绿色、散发着清凉草木气息的,被她小心地敷在萧煜肩头的伤口周围。另一种赭红色、带有辛辣气味的,则用银匙挑出少许,混入参汤,试图撬开他紧抿的牙关。
这个过程极其艰难。萧煜即使在昏迷中,戒备本能依然存在,牙关咬得死紧。参汤顺着他的唇角滑落,染湿了衣襟。林微月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心焦如焚。
她看着他那张失去血色的脸,一种混合着无力与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放下药碗,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指尖感受到他皮肤异于常人的冰凉。她俯下身,几乎与他鼻尖相抵,用那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带着狠绝与恳求的语气低语:
“萧煜,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你不是想抓‘锦心先生’吗?那就给我活下去!活下去,亲自来审我、问我!你若就这么死了,便是认输,便是连你追查多年的真相也一并抛弃了!你甘心吗?”
不知是话语中的刺激起了作用,还是金针药效逐渐发散,萧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紧咬的牙关似乎松懈了一瞬。林微月抓住这电光石火的间隙,立刻用银匙将混了药膏的参汤渡入他口中,并小心地托起他的下颌,助他吞咽。
一小碗参汤,竟用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喂完。林微月累得几乎虚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她不敢松懈,再次搭上他的脉搏。
那原本濒临断绝的脉象,虽然依旧紊乱微弱,但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顽强的生机。像绝境中探出的一缕嫩芽。
她脱力地靠在榻边,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手臂因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而酸麻不堪,指尖也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窗外,天色已由浓墨般的漆黑,转向一种沉郁的黛蓝。卯时,快要到了。
就在这时,榻上的人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呻吟。
林微月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萧煜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似乎在与沉重的眼皮抗争。最终,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视线先是涣散无焦,过了好几息,才缓缓凝聚,落在了近在咫尺的林微月脸上。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茫然、虚弱,以及一种深陷噩梦般的困惑。显然,他尚未完全清醒,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
林微月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醒了!在最关键的时刻醒了!这意味着,她的急救起了作用,也意味着,那场无法回避的、赤裸裸的面对,即将到来。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拿起旁边温着的清水,用棉签沾湿,小心翼翼地润湿他干裂的嘴唇。她的动作尽可能的轻柔,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水的清凉似乎让萧煜的意识清明了一些。他的目光渐渐有了焦点,先是扫过她沾着血污和药渍的衣袖,然后是这间属于女子的、充满书卷气息的闺房,最后,重新定格在她脸上。那目光里,茫然的成分褪去,探究和属于银甲卫指挥使的本能警惕,开始一点点回归。
他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眼神询问。
林微月与他对视着,知道再也无法回避。她放下水杯,深吸一口气,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坦然:
“你中了‘碧落蛊’,我已经用金针和药物暂时压制了毒性。但若要彻底解毒,还需要找到下毒之人,或者……拿到完整的解药药方。”
她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萧煜的瞳孔微微收缩,显然知道“碧落蛊”意味着什么。他试图移动身体,却牵动了伤口,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动作,额上瞬间布满冷汗。
林微月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瞬,又缓缓收回。现在,还不是流露过多关切的时候。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刚刚被暴力撕开、却尚未清理的血肉模糊的真相。
咳嗽平息后,萧煜的气息更弱了几分,但眼神却越发锐利。他看着她,嘴唇翕动,用气声挤出几个字:“……你……如何……知……”
如何知道“碧落蛊”?如何懂得解毒之法?
林微月知道他在问什么。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从书案的暗格中,取出了那枚染血的玄铁令牌,轻轻放在他枕边。
“陈统领在现场找到了这个。上面的记号,你应该不陌生。”她的声音很低,却清晰无比,“刺杀的目标是我。你替我挡了灾。萧大人,现在不止你想知道我是谁,那些想杀我的人,更想知道。”
萧煜的目光落在令牌那个变形的“錦”字上,眸色骤然深沉,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震惊、恍然、以及一种“果然如此”的复杂情绪,在他眼中飞速闪过。他追查已久的线索,竟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直接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重新看向林微月,目光像是要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
虚弱让他无法维持平日冷酷的面具,那眼神里带着难以置信,带着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尘埃落定的释然。
他找了她那么久,“锦心先生”。
竟真的是她。这个看似风吹就倒、深居简出的林家小姐。
林微月承受着他目光的重量,继续道,语气变得冷静甚至带点谈判式的疏离:“萧指挥使,现在的情况很清楚。你身中奇毒,命悬一线。我的身份,因这枚令牌,也已岌岌可危。我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救你,就是救我林家,也是救我自己。”她微微前倾,烛光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种与病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属于谋士的冷静光芒,“我知道你追查‘锦心先生’,是为了旧案,为了你恩师的死。巧的是,那桩旧案,也与我有关。”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他的反应,然后抛出了最重要的筹码:“我们可以合作。我助你解毒,并分享我所知的、关于当年之事的线索。而你,需要确保我的安全,并在必要时,动用你的力量,助我查清真相。”
这是交易,也是同盟的邀约。在生死边缘,她撕开了所有伪装,将最真实的自己和最大的秘密,摊开在了这个她曾经最忌惮的男人面前。
萧煜久久地凝视着她。室内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以及烛心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他似乎在衡量,在判断,在从巨大的震惊和身体的极度虚弱中,榨取最后一丝清明来做决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黛蓝色渐渐褪去,透出晨曦的微光。
终于,萧煜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他用尽残余的力气,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虚虚地、颤抖地,指向林微月。
他的嘴唇再次翕动,声音比刚才更加微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确认:
“抓……到……你……了。”
不是愤怒的质问,不是胜利的宣告,而是一种掺杂着无尽疲惫、如释重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确认。
林微月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陈横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的通报:
“小姐,宫里来人了!是陛下身边的张内侍,带着太医,说是奉旨前来探视萧大人!”
林微月脸色骤变。
皇帝的耳目,来得太快了!
她猛地看向萧煜。萧煜也显然听到了通报,他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他深深地看了林微月一眼,那眼神含义明确:戏,要继续演下去。
林微月瞬间心领神会。她迅速将令牌收回暗格,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脸上刻意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慌与脆弱。她深吸一口气,对门外扬声道:
“快……快请……”
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与无助。
帷幕即将拉开,下一场更危险的戏,就在眼前。而榻上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男人,和她这个刚刚卸下伪装的谋士,必须在这狭小的内室之中,演好这生死攸关的一出。
晨曦的第一缕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萧煜缓缓闭上的眼睛上,也落在林微月故作镇定、却暗藏锋芒的侧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