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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孤岛8 ...

  •   顾淮发言结束,从后台回到座位区时,目光几乎是立刻就精准地捕捉到了依旧坐在原处的我。

      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底掠过清晰的讶异。按照以往任何需要家长露面的活动惯例,我通常象征性地出现片刻便会离开,公司总有处理不完的事务,他也早已习惯。

      像我这样留到仪式接近尾声,是极少有的情况。

      他沉默地在我身边的空位坐下。身体坐得笔直,视线规规矩矩地投向舞台方向,仿佛台上无关紧要的表演多么吸引人。

      但他周身绷紧的线条和几乎屏住的呼吸,却泄露了他的不自在。

      我能感觉到他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或许是一句礼貌的“谢谢姐姐能来”,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但最终,那些话语都被吞咽了回去,融化在周遭喧闹却无法侵入我们之间这片区域的嘈杂里。

      他不敢轻易开口。在我面前,他始终是警惕而谨慎的,像靠近一团明知危险却无法抗拒的火焰。

      我们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直到台上的表演暂告一段落,音乐声稍歇,我才侧过头,目光并未完全落在他身上,像是随口一问,声音放得很轻,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

      “想过要考哪所大学吗?”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这个,身体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紧了些。沉默了几秒,他才低声回答,语气听起来十分“懂事”:“还没太想好。大概……就本省的A大吧,也是985,挺好的。”

      A大?省内顶尖,但放眼全国……我当年若非家里那堆烂摊子急着要人接手,被迫放弃了心仪的医学或法律,选择了能最快派上用场的金融,甚至还是线上课程,以我的分数,目标绝不会仅限于此。

      我指尖微微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极淡地应了一声:“嗯,A大不错。”

      心底却悄然划过一丝冷嘲。是真的没有大追求,甘于偏安一隅,还是……以退为进,藏着别的什么心思?毕竟,留在本地,意味着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

      但我没有将这份疑虑表露分毫。

      这时,礼堂内的灯光大亮,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响起,宣布仪式最后一项环节——请各位家长牵着孩子的手,共同走过红毯,迈向成人门,象征陪伴与传承。

      周围的家长和孩子们纷纷起身,气氛温馨而感人。

      顾淮也跟着站起身,却显得有些无措。他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飞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几乎不敢存在的期待,又迅速垂下,盯着地面,双手有些无所适从地微微蜷缩着。他显然不认为我会参与这种在他看来过于矫情、也过于亲密的环节。

      我将他这副想看又不敢看、想期待又不敢期待的模样尽收眼底。

      然后,在一片喧闹和温情中,我极其自然地向旁边伸出了手,精准地、不容置疑地握住了他微蜷的手。

      他的手掌比我大很多,指尖却冰凉,甚至在接触到我温度的瞬间,猛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下意识地想要缩回,却又被我的力道稳稳握住。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瞬间僵直的臂膀和骤然紊乱的呼吸。

      我偏过头,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懒洋洋的调侃,呵气如兰:

      “发什么呆?”

      “走吧。”

      红毯并不长,但对于顾淮而言,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又像踏在针尖上。

      我的手只是虚虚地握着他的手指前端,力度轻得仿佛只是搭着,却足以让他整个右臂都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我指尖微凉的温度和柔软的触感,这感觉陌生又灼人,与他记忆中任何一次短暂的、不可避免的接触都不同。

      他全身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那一点点相连的皮肤上,周遭的喧闹、家长的感慨、老师的鼓励……全都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着,呼吸屏住,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大得吓人。

      我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僵硬,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极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放松点,”我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吩咐一件平常事,“走个过场而已。”

      他喉结滚动,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嗯”声,却下意识地别开了头,避开了我的视线,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那点不自在,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因为我的触碰和话语变本加厉。

      好不容易走完那短短一截红毯,象征性地在成人门前站定,合影。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笑容一定僵硬得像面具。

      刚一站定,我的手机就震动起来。我松开手,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公司有点急事,我先回去了。”我收起手机,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诡异的“携手同行”从未发生。

      顾淮的手骤然失去那点支撑的力道,冰凉的空虚感立刻席卷而来。他下意识地蜷起手指,仿佛想留住那转瞬即逝的温度。

      “……好。”他低声应道,垂着眼睫,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失落像潮水般漫上来,但他早已习惯了将其死死压在那副平静的表象之下。

      我没有再多言,干脆利落地转身,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晰而逐渐远去的声响,很快消失在礼堂门口的人群中。

      顾淮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许久没有动。

      ??

      ??

      之后的日子仿佛按下了快进键。我忙于处理一桩棘手的跨国并购案,连续熬了几个通宵,书房里的灯总是亮到后半夜。高考这件事,就像日历上一个被轻轻标记的符号,到了那一天,我甚至因为一个越洋会议而忘了具体日期。

      直到某天下午,安冉一个电话打来,语气兴奋得几乎要冲破话筒:“宿烟!出分了!出分了!我的天哪!你知道顾淮考了多少吗?721!裸分721!省排名肯定爆了!啊啊啊!”

      我正盯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股权结构图,被她的尖叫震得耳膜发麻,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721?

      我握着鼠标的手停顿了一下。这分数,高得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知道他不笨,甚至称得上聪明,但没想到能到这种程度。

      “嗯,知道了。”我语气平淡,视线重新回到屏幕上,“你比我还激动。”

      “我能不激动吗!这可是我半个弟弟!”安冉在电话那头激动地絮叨,“你都没看见查分的时候,他那个淡定劲儿哦!好像考了多少分都跟他没关系一样!倒是我,手抖得差点把手机摔了!你这当姐姐的也太沉得住气了吧!”

      我甚至可以想象出安冉在那头激动得手舞足蹈,而顾淮则一脸平静地坐在旁边的画面。

      “分数够了就行。”我没什么情绪地回应,“后面志愿让他自己看着填。”

      “哎呀,知道你是大忙人!谢师宴你去不去?学校好像明天晚上……”

      “不去,有事。”我直接打断她,“你代我去吧,包个红包给老师,金额你定,走我私账。”

      安冉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样,叹了口气:“好吧好吧,就知道指望不上你。放心吧,交给我!”

      挂了电话,我继续处理工作,那份刚刚得知的高分成绩单像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激起些许微澜后,很快便沉入了繁杂公务的湖底。

      谢师宴那天晚上,我在公司加班到很晚。回去时,别墅里一片寂静,只有玄关留着一盏小灯。顾淮似乎已经睡下了。

      一切如常,仿佛那个惊人的分数和随之而来的无数选择,并未给这个家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日子依旧在繁忙中流逝。偶尔在财经新闻的间隙,或是在处理邮件的短暂停顿中,我会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指尖划过屏幕。

      几次无意识的搜索后,本省高考成绩的详细报道还是不可避免地跳入了眼帘。

      “省理科状元顾淮:裸分721分,领先优势显著……”

      加粗的标题下面,配着一张他穿着校服的证件照,表情依旧是那副没什么情绪的冷淡样子,但那双看向镜头的眼睛,却比平时多了几分锐利和清晰。

      我的目光在那“领先优势显著”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何止是显著,比第二名高了二十多分,断层式的第一。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冰凉的手机外壳硌着指腹。

      这分数高得太过扎眼,像平静湖面上突然投下的一块巨石,想忽略都难。

      我放下手机,试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季度财报上,但那些数字似乎变得有些模糊。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几个公司元老的面孔——那些看着我长大、在我父亲死后一度试图将我架空、如今虽表面臣服却依旧暗中较劲的老狐狸。

      他们当然也会看到这条新闻。

      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笑着恭喜我“苏总的弟弟真是青年才俊”,语气里的真诚有几分,探究又有几分?

      他们会开始重新评估顾淮的价值吗?评估这个即将成年、拥有不容忽视继承权、且突然展现出惊人学术能力的“小苏总”?

      虽然我早已将公司实权牢牢握在手中,他们也清楚顾淮从未接触过核心业务,甚至明确表现出排斥。但利益场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新一轮博弈的筹码。

      一股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烦躁感,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来。我端起桌上已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弥漫整个口腔,却没能压下那点莫名的不安。

      我讨厌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更讨厌这种因他而起的、不必要的关注和潜在麻烦。

      明明他考多少分,与我无关,与公司更无关。

      但有些事情,不是撇清就能真的毫无干系。

      我深吸一口气,将咖啡杯重重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强迫自己将视线重新锁定在屏幕密密麻麻的数据上,试图用工作填满所有思绪缝隙。

      然而,那份省排名的表格,却像一道淡淡的阴影,顽固地投射在心底某个角落。

      *

      傍晚,我靠在客厅沙发上,看着安冉指挥着几个人将最后几串暖黄色的串灯挂上楼梯扶手。

      “差不多了吧?”我看了眼时间,“他快回来了。”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安冉从梯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环顾着被气球、彩带和柔和灯光装点得焕然一新的客厅,脸上洋溢着成就感,“怎么样?是不是有那味儿了?保准让小顾淮惊掉下巴!”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忙活了一天的工人们陆续离开,偌大的别墅里只剩下我和安冉。她瘫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长舒一口气。

      “累死我了!不过为了我半个弟弟,值了!”她侧过身,用手肘碰了碰我,脸上兴奋的神色稍稍收敛,带上了一点认真的探究,“说真的,宿烟,你没觉得……顾淮那小子,看你的眼神有点……太那什么了吗?”

      我挑眉,等着她的下文。

      “就是……太专注了,太黏糊了!”安冉努力组织着语言,眉头微蹙,“我知道你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他依赖你很正常。但……那感觉不太像弟弟对姐姐,倒像是……”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小狼崽盯着唯一的主人,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你可不能由着他乱来,得把他掰回正道上啊!”

      我晃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语气平淡:“小孩子一时迷糊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我早已有了决断,只是时机未到。

      安冉看着我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啊……算了,反正你心里有数就行。”她拿起包站起身,“我也得走了。”

      “嗯?这么早?不等他回来切蛋糕了?”

      “不了不了,”安冉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斗志昂扬的表情,“家里老头子发话了,让我开始接触家里的生意,今晚有个挺重要的酒局,推不掉。唉,快乐的米虫生活到头咯!”

      我点点头:“去吧,路上小心。”

      安冉离开后,别墅里彻底安静下来。又过了将近一小时,玄关才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顾淮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满室的装饰。他脚步顿在门口,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隐去。

      “回来了?”我放下酒杯,“安冉忙了一天,刚走。”

      “嗯。”他低声应道,目光淡淡扫过那些彩带气球,反应平静。他换了鞋走进来,我注意到他今天回来得晚,但身上很干净,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纸质手提袋。

      “手里拿的什么?”我随口问。

      他像是才想起手里的东西,动作略显迟疑地递过来:“给你的。”

      “哦?”我接过袋子,有点沉,“送我?”

      “嗯。”他应了一声,视线落在一旁的地毯上。

      我打开袋子,里面是一个包装精美的深蓝色丝绒盒子。我抬头看他,他依旧垂着眼,但耳廓似乎有点泛红。

      “所以补给我?”我轻笑,作势要打开盒子。

      “等等——”他却忽然出声阻止,声音有点急,又立刻压低,“……等会儿再拆。”

      我挑眉,看了他两秒,将盒子随手放在沙发上:“行。”

      气氛忽然有些微妙的沉默。他站着,我坐着。串灯的光晕在他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我拿起遥控器,啪嗒一声,将主灯关闭,只留下壁灯和串灯朦胧的光。

      与此同时,客厅一侧空白的墙面上,投映出几张模糊的、略显陈旧的照片——那个瘦小、苍白、总是低着头的男孩。

      顾淮的身体瞬间绷紧,目光胶着在墙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找张姨要的。”我声音平静,望着墙上那个小小的影子,“费了不少功夫。”

      他沉默着,像一尊骤然被冻结的雕塑。

      “看着有点陌生,是不是?”我轻声问,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时间过得真快。”

      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为什么看这些。”

      “突然想看看。”我侧过头,在昏暗中看向他紧绷的侧脸,“看看你以前的样子。也看看……我们以前的样子。”

      他猛地转头看向我,眼底情绪翻涌,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

      “都过去了。”他声音干涩,带着一种防御般的硬冷。

      “是啊,都过去了。”我重复道,语气缓和下来,“不好的,都会过去。”

      我停顿了片刻,目光重新投向墙上那张怯懦阴郁的小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安静的客厅里流淌:

      “但总得记住是怎么从泥里爬出来的。”

      “骨头断过的地方,才会长得更硬。”

      我的目光转回他脸上,直视着他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每一句都像锤子,轻轻敲在他心上最不设防的地方。他攥紧了手,指节泛白,呼吸变得沉重,眼底那层坚冰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几乎无法控制的滚烫情感。他张了张嘴,像是挣扎着要挣脱某种枷锁——

      “对了,”我却在他即将失控的前一秒,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语气轻松地拿起沙发上那个正式的信封,“生日礼物。我的。”

      他所有汹涌的情绪瞬间被堵截,愣在原地,像被泼了一盆冰水,眼底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炽热和迷茫。

      他机械地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文件。

      当看清那抬头和内容时,他周身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

      “表演艺术……”他喃喃地念出那个专业,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巨大的荒谬感。

      他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彻底否定、被推开的冰冷刺痛,“……为什么是这个?”

      不是金融,不是管理,不是任何与苏氏集团相关的领域。

      是表演。

      我迎着他质问的目光,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仿佛这选择理所当然:

      “怎么?不喜欢?”

      “我觉得这个很适合你。”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刚才几乎失控的脸,“毕竟,你看起来……很有潜质。”

      “这可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

      成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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