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堃妹

6、孤岛6

　　车子驶入别墅庭院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有廊下几盏暖黄色的地灯亮着，勾勒出建筑沉默的轮廓。安冉一下车就忍不住感叹：“哇，宿烟，你们家这院子晚上看更气派了！不过……好像比印象里更安静了点？”

　　她高中时倒是来过几次，但那会儿我父亲还在，家里总有各种人或明或暗的身影，氛围虽然不算温馨，至少不乏人气。而现在，除了定时来打扫做饭的阿姨，就只剩我和顾淮，空旷得能听见风声。

　　“就两个人住，要那么热闹干什么。”我淡淡回应，用指纹解锁了大门。

　　温暖的灯光倾泻而出，驱散了门外的黑暗，但也照出了屋内过于整洁、甚至显得有些冷清的氛围。安冉好奇地探头进来，换了鞋，像只初次探索新领地的小动物，眼睛里闪着光：“还是这么大！不过感觉不一样了……更……嗯……”她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更‘苏总’风格了？”

　　她指的是那种极简的、一丝不苟的、缺乏生活气息的冷感装修。我笑了笑，没接话。

　　正当我准备带她去客厅时，楼梯方向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我们都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顾淮正从楼上下来。他似乎刚洗过澡，黑发还有些湿漉漉的，软软地搭在额前，穿着简单的灰色家居服，整个人看起来清瘦又干净。他大概是听到楼下的动静，下来看看。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然后，几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我身边那个笑容明媚、存在感极强的身影。

　　安冉。

　　顾淮的脚步在楼梯中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很微妙。像是猝不及防的怔忡，又像被某种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到，瞳孔细微地收缩了一下。随即，那点外露的情绪迅速收敛，被一层极淡的、近乎本能的阴郁所覆盖。他的嘴角甚至没有像往常见到外人那样习惯性地垂下，只是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眼神沉静地看着我们，或者说，主要是看着安冉，带着一种无声的、重新竖立起来的审视和距离感。

　　安冉却丝毫没感觉到这细微的紧张氛围，她已经惊喜地叫了出来：“顾淮？！天哪！真的是你！长这么高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几步就走到楼梯口，仰头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少年，笑容灿烂得像个小太阳：“还记得我吗？我是安冉姐姐！以前老给你带糖炒栗子那个！”

　　顾淮沉默地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灯光在他眼底投下浅浅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具体情绪。过了两三秒，他才极轻地动了一下嘴唇，声音不高，带着点变声期过后特有的清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安冉姐。”

　　算是打过了招呼。没有多余的话，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甚至连一点点好奇都没有表现出来。

　　安冉却一点也不介意，反而因为他这熟悉的态度笑得更开心了：“对对对！还是这么酷！哎呦，真的长大了，比以前更帅了！宿烟，你看他是不是帅了好多？”

　　她回头冲我挤挤眼，然后又对顾淮说：“听说你要高考了？怎么样，紧张不？姐姐回来给你加油了！”

　　顾淮的目光从安冉脸上掠过，极快地扫了我一眼，似乎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些解释或暗示。我只是抱着手臂，靠在玄关的柜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场重逢，唇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见我没说话，顾淮重新看向安冉，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还好。谢谢安冉姐。”

　　他的反应礼貌而周全，挑不出错处，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墙，将安冉那份热情恰到好处地挡在了外面。

　　安冉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点这微妙的距离感，但她只是笑着拍了拍手：“哎呀，孩子大了都这样，不爱搭理人了。没事没事，姐姐理解！饿不饿？我们还没吃饭吧宿烟？我快饿扁了！”

　　她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冷场不存在。

　　顾淮这才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站到了我身边，距离不远不近，却是一个下意识靠近的姿势。他没有再看安冉，而是低声问我，声音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姐姐，她怎么来了？”

　　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纯粹的询问，但那细微的声线里，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被打扰后的不悦。

　　我侧过头，对上他黑沉的眼睛，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给你安冉姐接风。怎么，不欢迎？”

　　顾淮睫毛颤了颤，移开视线，声音更低了些：“没有。”

　　安冉已经自来熟地往餐厅方向走了，一边走一边感叹：“哇，餐厅还是老样子！阿姨做好饭了吗？我都闻到香味了！”

　　我看着安冉活力四射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身边沉默寡言、周身气息却莫名沉郁了几分的顾淮。

　　今晚这顿饭，看来不会太平静了。

　　我忍不住轻笑：“在茶餐厅就属你吃得多，还没吃饱？”

　　安冉揉着肚子，一脸委屈：“那哪儿能一样！国外的东西哪有家里的香，我这是馋阿姨的手艺了！而且刚才光顾着跟你聊天了，根本没吃尽兴！”

　　她这话倒是不假，国外的饮食她向来吃不惯。

　　顾淮已经沉默地跟在我们身后走进了餐厅。阿姨手脚麻利地将温着的饭菜端上桌，都是些家常菜，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安冉欢呼一声，毫不客气地坐下，拿起筷子就瞄准了一块红烧排骨。

　　顾淮在我惯常坐的主位右手边坐下，那是他固定的位置，离我最近。他垂着眼，安静地拿起碗筷，动作斯文，却透着一股难以融入的疏离感。他的目光大多数时间落在自己碗里，偶尔抬起，也是极快地扫过我和安冉交谈的方向，那眼神沉沉的，像是被无意间侵入领地的兽，打量着不请自来的客人，衡量着对方带来的威胁等级，却又因着主人的态度而按捺着不快。

　　我自然察觉到了他这份过于安静的异常。比起平时虽然沉默但至少还会回应我一两句的状态，此刻的他更像一座封闭的堡垒。我甚至能感觉到，当安冉兴奋地给我夹菜，或者亲昵地碰我手臂时，他周身的气息会瞬间冷凝一丝，握着筷子的指尖也会微微收紧。

　　这种细微的变化取悦了我内心深处某种恶劣的趣味。

　　于是，当安冉又一次把她觉得好吃的菜夹到我碗里时，我非但没有拒绝，反而笑着对顾

　　于是，当安冉又一次把她觉得好吃的菜夹到我碗里时，我非但没有拒绝，反而笑着对她说：“这个确实不错，你多吃点。”顺手也给她夹了一筷子清蒸鱼。

　　眼角的余光里，顾淮夹菜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完整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握着筷子的手，指节似乎绷得更紧了些。他沉默地嚼着食物，下颌线显得有些僵硬。

　　安冉毫无所觉，还在兴奋地分享她在国外的趣事，声音清脆明亮，充斥着整个餐厅，与顾淮那边散发的低气压形成鲜明对比。

　　“宿烟你还记得吗？以前高中咱们翻墙出去吃的那家烧烤……”安冉说得兴起，习惯性地又想伸手拍我的胳膊。

　　就在这时，顾淮忽然极其轻微地咳嗽了一声，不是很大声，却足以打断安冉的动作和话语。他端起旁边的水杯，抿了一口，视线依旧低垂着，仿佛只是被呛到了。

　　安冉愣了一下，看向他。

　　我却心里门清。这小子，忍耐快到极限了。

　　我故意装作没注意到这细微的互动，笑着接上安冉的话：“怎么不记得，回来第二天就被班主任逮住罚站了。”我说着，自然地将手边那碟顾淮平时比较喜欢吃的油焖笋，往他那边推了近半寸，一个非常细微、几乎不易察觉的动作。

　　顾淮的动作停住了。他的目光落在那碟突然靠近的笋上，凝固了几秒。然后，他极快地抬起眼，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像骤然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波动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幽深难辨。

　　姐姐……你到底是无知无觉，还是……乐在其中呢？

　　这个念头，像一颗危险的种子，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但他周身那股紧绷的、阴郁的气场，却奇异地缓和了一点点。他伸出筷子，沉默地夹了一筷子笋，安静地吃起来。

　　安冉看看我，又看看顾淮，大眼睛眨了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妙的气氛，但以她直线条的思维一时也没想明白，只好继续欢快地吃菜聊天。

　　这顿饭就在这种略显古怪的氛围中结束了。顾淮最先放下碗筷，低声说了句“姐姐，安冉姐，我吃好了，先上楼看书”，得到我的点头后，便起身离开了餐厅，背影挺直，却依旧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安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这才凑近我，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点不可思议和强烈的好奇：

　　“宿烟……我咋觉得……小顾淮有点怪怪的呢？”

　　她皱着眉，努力组织语言：“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他好像……不太高兴我来？而且……”她顿了顿，眼神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他看你那眼神……怎么感觉……黏糊糊的？还有点……啧，说不好，就好像谁要抢了他什么宝贝似的？他小时候也不这样啊！”

　　我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掩去唇边一丝了然又玩味的笑意。

　　安冉这束阳光，不仅照亮了屋子，也让她清晰地看到了某些一直存在于阴影里的东西。

　　“有吗？”我故作惊讶地挑眉，语气轻松，“他从小不就那副阴阴沉沉不爱理人的样子？可能快高考了，压力大吧。”

　　安冉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显然没那么好糊弄：“是吗？可我总觉得……不止是这样。唉，算了算了，小孩子心思难猜。不过宿烟，”她忽然又笑起来，用肩膀撞了我一下，“你这弟弟，没白养，还挺护着你的嘛！”

　　我但笑不语。

　　护着我？

　　或许吧。

　　只是这种“护着”，早已变了味道，掺杂了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扭曲又黏稠的占有欲。

　　??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楼下隐约的谈笑风生。

　　顾淮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却没有感到丝毫冷却。胸腔里的心脏仍在不知疲倦地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回响。

　　方才餐厅里那短暂惊心动魄的交锋，像默片般在他脑海里一帧帧缓慢回放——安冉刺眼的笑容，她触碰姐姐的动作，自己那失控的轻咳，以及最后……那碟被无声推近的油焖笋。

　　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摩挲，仿佛还能感受到握住筷子时那紧绷的力度，和之后那细微的、因她那个小动作而骤然松弛的震颤。

　　楼下的声音模糊地传来，听不真切，反而更像是一种白噪音，将他内心汹涌的、只关乎一人的惊涛骇浪衬托得更加清晰剧烈。

　　那是一种混合着酸涩嫉妒、被窥破隐秘的慌乱、以及……被悄然纵容甚至默许后的、巨大而滚烫的窃喜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唇角却几不可察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像黑暗中悄然绽放的诡谲花朵。

　　姐姐……

　　你究竟是全然未觉，还是……

　　乐在其中呢？

　　这个危险而诱人的念头，如同最蛊惑的魔咒，在他心底那片不见天日的土壤里，疯狂地扎根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