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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分不清酸甜的橘子糖 ...

  •   我办公桌的第二个抽屉,锁着半盒橘子糖。

      铁盒边沿磨出了淡白的痕,像是被时光啃噬过的痕迹。

      盖子掀开时会发出"咔嗒"一声轻响——这声音太熟悉了,像极了七年前越池宁蹲在走廊捡糖时,发梢扫过地砖的窸窣声。糖纸是洗得发旧的淡橙色印着凹凸的小橘子纹路,每张折角都规规矩矩压成三角,和当年她塞进我手心时,折痕分毫不差。有些糖纸上还留着她小指的指纹,淡粉色的像春天樱花瓣上的露珠。

      今早擦抽屉时,一片梧桐叶从纱窗钻进来打着旋儿落进糖盒。浅黄的叶尖沾着晨露,叶脉清晰可见,我指尖刚要碰,忽然就想起高二那年的秋。

      那时教室后窗总爬着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叶片绿得发亮,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课桌上淌成一片暖金。我伏在桌上补数学卷子,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忽然听见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砰!"后门被撞开,扎低马尾的女孩踉跄两步,圆框眼镜滑到鼻尖,怀里的作业本"哗啦啦"散了一地。

      "对……对不起!"她蹲下去捡,发绳松了,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都镀了层金边。我也弯腰帮忙,指尖却先碰到颗凉丝丝的糖。

      "橘子味的。"她仰起脸,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沾了晨露的葡萄,瞳孔里映着我惊讶的表情,"我妈说我总不吃早饭,让我揣糖在口袋里……刚才跑太快,全撒了。"

      我数了数地上滚着七颗糖。她手忙脚乱去捉,校服裙摆扫过我的鞋尖,薄荷香混着橘子糖的甜涌进鼻腔。最后两颗糖滚到我桌角,她趴在地上伸长胳膊够,眼镜彻底滑下来,露出眼尾颗小痣,像被谁不小心点上去的墨点:"同学,帮我捡下好不好?"

      我鬼使神差捏起糖,指腹蹭到她温热的指尖。那一瞬间,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谢……谢谢。"她把糖塞进校服口袋又摸出颗新的剥开放进嘴里,腮帮鼓鼓的像仓鼠,"我叫越池宁,高二(3)班的。你呢?"

      "陈逢。"我答,喉结动了动,"刚才…没事的。"

      后来整个秋天,我总在她路过时听见口袋里糖纸窸窣的响。

      她会红着脸塞给我两颗糖:"我妈多装的。"

      会在我数学考砸时,往我课桌塞张便利贴,字迹歪歪扭扭:"橘子糖能补脑,别饿肚子。"

      会在我值日倒垃圾时,偷偷往我怀里丢包糖:"新出的橘子味,比之前的甜。"

      直到深冬某天,她没再来上学。班主任说她随家人搬去南方,走得急,连留言都没留。

      我翻出她塞的半盒糖,数了数,只剩三颗。

      此刻梧桐叶在糖盒里投下淡影,我捏起颗糖,糖纸"沙沙"响着展开。

      甜腻的橘香漫出来,恍惚又看见扎低马尾的女孩蹲在地上,眼镜滑到鼻尖,眼睛亮得像星子:"同学,帮我捡下好不好?"

      抽屉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照在糖盒上。

      有些甜,藏了七年,还是没化完。

      ……

      我是高二(三)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生。

      走在人群里,你可能需要花点时间才能找到我。

      身高一米七八,在男生堆里不算惹眼,成绩也总是不上不下地浮在中游,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语文,数学卷子上的红叉则总在提醒我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我总爱穿着一件宽大的连帽衫,兜里习惯性地揣着几颗橘子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嘴边两颗不太明显的小虎牙。

      同学们总爱开玩笑,说我是“班级里的小太阳”。因为早读时,如果有人请假,我会默默把自己的笔记誊抄一份放在他桌上,体育课自由活动,看到有女生抱着一箱水壶过来,我会自然地接过来分给大家,甚至在一次班会课上,当听到有人小声议论自己的不足时,我会站起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不用自卑。”

      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发紧。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份“不必自卑”的笃定是我花了多久才从过去那个自卑的泥潭里挣脱出来的。

      初中时的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胖小子。体育永远不及格,成绩单上总是排在末尾,理所当然地,我成了教室最后一排的常客。

      那里光线昏暗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我习惯了缩在椅子里将自己藏得更深,总觉得自己就像一粒角落里的灰尘,风吹过都不会有人在意。

      那时的我最大的愿望大概就是能变得透明,这样就不用承受那些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了高一。

      或许是青春期的觉醒,又或许是对未来的不甘,我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自救。

      我逼着自己每天绕着操场跑圈,汗水浸透衣衫的感觉陌生又痛快,我不再逃避数学题,草稿纸用掉了一张又一张,我开始尝试在课间和同桌说上两句话,哪怕只是讨论一道习题。

      慢慢地,我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没那么臃肿了,体育测试也能及格了。

      更重要的是,当我主动抬起头时,世界并没有崩塌,反而有一些善意和回应的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终于相信,原来我也可以被看见。

      现在的我,依然站在人群的中游,算不上最耀眼的星星,但我学会了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发光去温暖身边的人。

      而这一切的起点,或者说,我学会如何更温柔地发光的那个瞬间,要从第一次见到越池宁说起。

      那是高二开学第二周的早晨,秋日的空气中带着一丝清冽的凉意。我抱着一摞厚厚的语文作业本,匆匆往教室赶。刚转过走廊的拐角,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

      “砰——”

      一声闷响,我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失去平衡。怀里抱着的作业本像一群受惊的白鸽哗啦啦地四散飞溅铺满了大半条走廊。

      我也跟着狼狈地摔倒在地,膝盖传来一阵钝痛。

      还没来得及喊疼,就听见耳边传来一个女孩带着哭腔的急促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抬头看见一个扎着低马尾的女生也跌坐在地上,怀里剩下的几本作业本也散了一地。她正手忙脚乱地去捡那副圆框眼镜歪到了鼻梁一侧露出了底下两只慌张又明亮的眼睛。

      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汗珠。

      “没事没事。”我赶紧撑着地面站起来,伸手去扶她,“我叫陈逢。”

      在帮她一起收拾残局时,一颗圆滚滚的橘子糖从她敞开的校服口袋里滚了出来,骨碌碌地停在我的脚边。

      “你的糖?”我捡了起来,糖纸是温暖的橙黄色。

      她看到那颗糖,脸“唰”地一下就红了,红得像秋天树上熟透的苹果。“啊…对。”她有些手足无措地摆着手,“我……我妈说吃糖能让人开心,她知道我刚转学过来会紧张,就让我揣着糖来上学……”

      我的心瞬间就软了。

      眼前这个紧张到浑身冒汗的女孩,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却还在努力地解释着。

      我把那颗糖捡起来,连同其他的几颗一起小心翼翼地塞回她的口袋里,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手背,温热的。“那你要每天都开心啊,越池宁同学。”我看着她胸前的校牌念出了她的名字。

      “我……我会努力的。”她小声地回答,然后重新戴上那副歪掉的眼镜,调整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那一刻,走廊里人来人往,喧闹嘈杂,但在我眼里,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我觉得她不像灰尘,反而像一颗被精心包裹在糖纸里的星星,即使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笨拙,却依旧在努力地固执地发光。

      后来我们渐渐熟络,我知道了她妈妈是一名心理医生,擅长用这些充满仪式感的小细节来温暖和保护自己的孩子。

      那些普普通通的橘子糖,对她而言,不只是零食,更是妈妈给的“勇气糖”。

      而我,何其有幸,成了那个在她最需要勇气的时候稳稳接住它们的人。

      从那天起,我的口袋里除了自己的橘子糖,偶尔也会多几颗她的。我们一起分享着这份带着妈妈祝福的甜,也一起在这所校园里学着如何更勇敢地做自己。

      ……

      教室后窗的梧桐树漏下碎金般的阳光,我握着笔在数学卷子上划拉,草稿纸被风掀起一角,恰好飘到越池宁的座位旁。

      她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圆框眼镜泛着淡蓝的反光遮住了眼底的光。听见动静,她抬头时睫毛颤了颤赶紧把摊在腿上的笔记本往抽屉里塞,那本子边角卷着,封皮上贴了张褪色的星星贴纸是她刚转来时贴的。

      我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兜里的橘子糖,糖纸是上周从她口袋里捡回来的,柠檬黄,印着歪歪扭扭的小熊,我偷偷留了一张。

      语文课老周布置了命题作文《梧桐叶的秘密》。我盯着题目发怔,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洞——上周值日时我扫过走廊的梧桐叶,捡了片最完整的夹在语文书里,此刻书页间还留着它清苦的香气。

      交作文时,我鬼使神差翻到了越池宁的本子。

      纸页上的字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子攥着笔挣扎,可每一句都浸着软乎乎的温柔:“风把梧桐叶吹到窗台上,像谁踮着脚敲窗户,想进来看看我们背书的样子。阳光穿过叶缝落下来,同桌的发梢沾了金粉,我不敢动,怕吹走了那点光。”

      最后一段写着:“放学时我捡了片梧桐叶夹在笔记本里,妈妈说这是秋天寄来的信,要好好收着。”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三分钟,指腹蹭过她写错的“寄”字——她用橡皮擦了又擦,纸页上留下一片浅淡的印子,像片小云朵。

      下课后我抱着作文本往办公室跑,周老师的保温杯里飘着枸杞味,他把眼镜推到额头上,扫了眼作文本:“陈逢,你什么时候学会挑这种细腻的文字了?”

      “不是我写的。”我挠着头笑,“转学生越池宁的,您看看,像不像把秋天的风揉碎了写进去?”

      周老师读了两行,嘴角弯起来:“这孩子,观察力倒像个小诗人。”他抬头指了指后墙的“优秀作品”栏,“贴上去吧,给咱们班添点灵气。”

      越池宁知道消息是在第三节课间。她抱着作业本往座位走,路过我桌前时突然顿住,作业本“啪嗒”掉在地上。

      我弯腰去捡,抬头正撞进她的眼睛里镜片滑到鼻尖,露出底下湿漉漉的黑瞳孔,像被雨水打湿的小鹿。

      “陈……陈逢……”她手指绞着校服衣角,耳尖红得像食堂卖的樱桃,“谢谢你把我作文贴上去。”

      我从兜里摸出颗橘子糖,糖纸揉得有点皱:“不是我,是你写得好。”

      她盯着那颗糖,喉咙动了动,才伸手接过去。指尖碰到我的手背,像片晒干的梧桐叶,轻得几乎没重量:“我妈妈说……”她剥糖纸的动作很慢,指甲盖染着淡淡的粉色,“收到别人礼物要说谢谢。”

      “那我也要谢谢侬。”我也剥了颗糖含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谢谢侬让我读到这么软的文字。”

      她的笑突然就绽放了。像春日里第一朵破冻土的樱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的眼镜镀上金边,我看见她眼底有星星在跳,不是比喻,是真的,像我去年在天文馆见过的猎户座星云,碎碎的,亮亮的。

      之后的日子,我开始不自觉地“偷窥”她。

      语文课上,她记笔记的速度很慢,笔杆握得发白,字还是歪歪扭扭,却把老周讲的“通感手法”工工整整写在笔记本第一页;午休时,她总趴在窗台上看梧桐树,下巴抵在胳膊上,阳光把她的发梢染成金色,偶尔有片叶子飘过来,她会轻轻碰一下玻璃,像在跟树打招呼,放学时她会把糖纸叠成小方块夹在笔记本里,我有次瞥见那些糖纸整整齐齐码着,像一叠小星光。

      宋赫用铅笔戳我后背时,我正盯着她叠糖纸的手。

      “陈小太阳最近不对劲啊。”他的声音带着促狭,“从看人家作文开始,课间总往最后一排瞟,眼睛都快粘人家身上了。”

      高赵盛凑过来,鼻尖差点碰到我后脑勺:“上回我见你给她递糖,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胡说什么呢你!”我耳尖发烫,把练习册翻得哗啦响,“我就是觉得她作文写得好!”

      “得了吧。”宋赫笑出猪叫,“你昨天还问我,‘越池宁喜欢什么口味的糖’,怎么,准备投其所好啊?”

      我抄起课本作势要砸他,两人笑着躲到走廊。风卷着梧桐叶吹过来,我想起越池宁夹在笔记本里的糖纸,想起她剥糖时沾着糖渣的嘴角,心跳突然快得离谱。

      我决定找她说话。

      下午第三节是数学课,我对着最后一道大题发呆这道题绕得我头晕,草稿纸写了三张还是错的,我盯着越池宁的背影,她的马尾辫扎得很低,发圈是蓝色的,像片小梧桐叶。

      “越池宁同学。”我故意提高音量,把练习册往她那边推了推,“这道题我不会,你能教我吗?”

      她猛地回头,眼镜片上蒙了层疑惑:“我?我数学比你还差啊!”

      “没关系。”我走过去,把练习册摊在她桌上,“你试试看,我相信你。”

      她犹豫着拿起笔,笔尖在草稿纸上停了三秒,才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坐标系。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两排小扇子。我盯着她的睫毛,看着她的眉头皱成小疙瘩,看着她突然眼睛一亮,在图上画了条辅助线。

      “哦!对了!这里可以用定义域排除法!”她抬头,眼睛亮得像星星,“陈逢,你是不是故意考我?”

      “是是是,我故意的。”我笑着,心跳却落在她沾着铅笔灰的手背上,“主要是想看看你解题的样子。”

      她的脸又红了,低头擦铅笔印,耳尖红得快滴血。我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突然懂了什么是“喜欢。”

      不是轰轰烈烈的告白,是想把她的每个模样都刻进眼里。

      想记住她啃橘子糖时腮帮鼓成小仓鼠的样子。

      想记住她写作文时睫毛在纸上投下的阴影。

      想记住她教我数学题时,鼻尖沾着铅笔灰的可爱。

      想记住她每一次笑时,眼里炸开的星星。

      放学时,我往她抽屉里塞了包橘子糖。便签纸是我攒了一周的梧桐叶,压平了贴在糖纸上:“给小鹿同学的勇气糖,下次别再躲着我啦。”

      她抱着抽屉站在走廊里,看见我时眼睛弯成月牙:“陈逢,明天要不要一起去捡梧桐叶?”

      “好啊。”我摸着兜里的糖纸,风卷着梧桐叶吹过来,“我帮你夹在笔记本里。”

      远处的夕阳把梧桐树染成橘色,她的马尾辫晃啊晃,像只小鹿在奔跑。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蹲在地上捡作业本的样子,原来不是灰尘被照亮,是小太阳终于找到了要守护的星光。

      我记得有次午休铃刚响。

      我抱着作业本往办公室送,路过教室后门时瞥见越池宁和周雅琪挤在她的课桌前。

      周雅琪是班里话很多的女孩,扎着高马尾,此刻正扒着越池宁的肩膀,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越池宁坐在座位上,背挺得直直的像株被风吹弯又努力立住的小白杨。

      她垂着眼听,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笔记本边缘,眼镜滑到鼻尖也没察觉——和从前独自啃糖时的拘谨不同,她嘴角微微翘着,偶尔“嗯”一声,声音轻得像片落在花瓣上的雪。

      “……然后我就说,‘周老师的保温杯肯定比你家猫的饭盆大!’”周雅琪笑倒在桌上,“她追着我绕了三圈走廊!”

      越池宁终于抬眼,镜片后的眼睛弯成小月牙:“下次别逗周老师了,他上周还说我作文里‘金粉’的比喻像‘偷喝了蜂蜜的小诗人’。”

      “切,那是夸你!”周雅琪戳她额头,“对了,你那糖纸叠的小方块,能送我一个吗?我想夹在日记本里当书签。”

      “好……好的。”越池宁慌忙翻抽屉,糖纸窸窣响成一串小铃铛。

      我站在后门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作业本边角。阳光从走廊窗户斜斜切进来照在越池宁的侧脸上,她耳尖还沾着点刚才笑出的粉,鼻尖因为专注而微微皱起,像只在认真啃松果的小松鼠。

      周雅琪走后越池宁低头整理糖纸,把它们重新叠成工整的方块。我鬼使神差地往前挪了两步,走廊的地砖被晒得暖烘烘的,隔着鞋底都能感觉到温度。

      “陈逢?”

      身后突然响起宋赫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差点撞翻窗台的绿萝。

      “你杵这儿干嘛呢?”他叼着棒棒糖晃过来,“脸这么红,偷看人小女生聊天呢?”

      “胡说!”我瞪他一眼,却忍不住又往教室里瞥了眼。越池宁已经坐直了身子,正对着黑板上的公式发呆,阳光把她的睫毛影子拉得老长。

      “得了吧。”宋赫用胳膊肘顶我,“你当我瞎啊?从上周给人递糖开始,你眼神就没从人家身上挪开过。刚才那眼神跟看见糖罐的小孩似的。”

      我喉结动了动,没接话。

      其实我想说,我刚才盯着她侧脸看的时候,心里冒出个荒唐的念头——

      好想伸手捏捏她的脸。

      就轻轻捏一下,看她会不会像受惊的小鹿似的缩脖子,或者耳尖红得更厉害。

      可我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只能站在走廊里闻着风里飘来的桂花香,看她低头时马尾辫扫过校服领口,看她把叠好的糖纸小心夹进笔记本,看她抬头时镜片闪过的光。

      原来喜欢一个人,连“想捏捏她的脸”这种念头都像藏在口袋里的橘子糖,甜得不敢轻易拿出来。

      ……

      我喜欢越池宁,是从她啃橘子糖的样子开始的。

      她总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圆框眼镜滑到鼻尖时,会低头用拇指推回去。

      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落下来,在她课本上织出一片碎金。这时候她会摸出一颗橘子糖,撕糖纸的动作轻得像拆礼物,糖纸是柠檬黄的,印着歪歪扭扭的小熊,她叠得很仔细,先对折两次再捏出棱角,最后“咔嗒”一声收进校服口袋。

      我坐在她斜前方第三排,总在草稿纸背面画小太阳。

      余光里她的腮帮会轻轻鼓起来,像含了颗小月亮。

      有时写作业到一半她会突然咬笔帽,笔杆在齿间转半圈,又“咚”地放回桌面,被数学老师提问时,她的手指无意识搓着校服下摆,指节泛着淡粉;望向窗外梧桐树时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原来她看树的眼神和看糖纸时是一样的温柔。

      我开始制造“偶遇”。

      早读课铃响前三分钟,我抱着英语书冲进教室。越池宁的椅子还歪着,椅背上沾着片梧桐叶。

      我蹲下去擦,指尖触到木质椅面的凉,想起昨晚值日时,她也是这样踮脚够黑板槽,发梢扫过我的手背。

      “早啊陈太阳。”后桌宋赫啃着包子凑过来,“你擦谁椅子呢?这么殷勤。”

      我把叶子团成球扔进垃圾桶:“顺手。”

      “得了吧。”高赵盛从后门挤进来,书包挂在我椅背上,“昨天帮人挡推挤,今天擦椅子,明天是不是要替人抄作业?”

      我耳尖发烫,抬头正撞见越池宁抱着作业本进来。她的鞋尖轻轻蹭过地面,发梢沾着点晨露。经过我桌前时,她顿了顿,小声说:“谢谢。”

      声音轻得像片梧桐叶,我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课间操排队时,我故意站到越池宁右边。

      “陈逢你挤我干嘛?”周雅琪扭头抱怨,“后面的人都要踩我脚了。”

      “抱歉抱歉。”我往边上挪了挪,却悄悄用后背抵住越池宁的后背。她比我矮半头,发顶蹭着我后颈,带着点橘子糖的甜香。

      “哎哎哎!”高赵盛从队尾挤过来,“陈小太阳这是当护花使者呢?越池宁,你是不是给他糖吃了?”

      越池宁的脸瞬间红到脖子根,我盯着前面领操同学的后脑勺,喉咙发紧:“没有,乱说什么呢你。”

      可我知道,这是我在给她造的屏障。后面男生推搡时,我会微微侧身,前面队伍踏步太用力,我会悄悄用手臂护着她,她的校服衣角扫过我手腕软得像片云。

      放学铃响过,我收拾好书包等在教室门口。

      越池宁抱着作业本出来,看见我时愣了愣:“你…还没走?”

      “顺路。”我扯了扯连帽衫的帽子,“我送你回宿舍。”

      其实我不顺路。我住在学校东边,她住西边。但看着她咬着唇犹豫的样子,我鬼使神差就说了谎。

      我们沿着梧桐道走,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她踢着一片叶子,突然说:“今天早读时,我看见你擦我椅子了。”

      我心跳漏了一拍:“啊…碰巧。”

      “还有课间操。”她低头看自己的鞋尖,“你后背抵着我,我…我听见你心跳声了。”

      我的脸“腾”地烧起来。风掀起她的马尾辫扫过我手背,远处教学楼的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的影子轻轻挨着我的。

      “陈逢。”她突然停下脚步,“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望着她镜片后的眼睛,里面有梧桐叶的影子,有糖纸的微光,还有我藏了好久的秘密。

      “因为…”我喉结动了动,我想告诉她

      “我想让你每次回头,都能看见我。”

      但话在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

      回教室拿落在抽屉里的笔记本时,我翻到了她夹在里面的糖纸。

      有柠檬黄的、橘子红的、蜜桃粉的,整整齐齐码成小塔,最上面那张写着歪歪扭扭的字:“陈逢的椅子,擦得很干净。”

      宋赫和高赵盛在走廊喊我:“发什么呆呢?走啊去小卖部!”

      我攥紧那叠糖纸,把它们轻轻放回笔记本。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会想为她擦净每一把椅子,挡住每一次推挤,编造每一句“顺路”。

      而这些笨拙的“偶遇”都是我没说出口的——

      “我想和你,走更远的路。”

      ……

      体育课的风裹着梧桐叶的碎金砸在篮球架上哐当作响。我刚投进个三分就听见操场边传来刺耳的笑声——几个一班的男生围在单杠旁,指着越池宁的方向挤眉弄眼。

      她站在沙坑边捡铅球,马尾辫歪歪的,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里。听见笑声,她的动作顿住,指尖无意识揪住校服衣角,慢慢缩成小小的一团。

      “喂,瓷娃娃”其中一个男生吹了声口哨,“你这细胳膊细腿,能举得起铅球吗?”

      周围爆发出哄笑。

      越池宁的肩膀颤了颤,抱着铅球转身就跑,跑两步还摔了一跤膝盖蹭在沙地上,沾了层细碎的灰。

      我攥着矿泉水瓶冲过去时,她已经不见了。问了路过的同学说看见她往教学楼卫生间跑。

      走廊的消毒水味呛得人鼻子发酸。

      我推开女卫生间的门,隔间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门板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泪痕。

      “越池宁?”我轻声敲了敲门。

      抽泣声顿了顿,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

      门拉开一条缝,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鼻尖红红的,眼镜滑到鼻尖也没力气推:“陈……陈逢……你怎么来了?”

      我挤进去反手带上隔间的门。狭小的空间里,她的呼吸打在我手背上烫得惊人:“他们…他们说我是瓷娃娃。”

      她抱着膝盖缩在墙角,校服外套铺在地上,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猫。

      我蹲下来,膝盖碰到冰冷的水磨石地面,手悬在半空又落下,最后轻轻把矿泉水瓶递过去:“喝口温水,缓一缓。”

      她没接,反而掏出颗橘子糖是我早上递给她的那颗,糖纸都被捏皱了。

      眼泪砸在糖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陈逢,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我的心突然揪成一团。

      我想起上周她写作文时皱着眉的样子,想起她教我数学题时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望向窗外梧桐树时,眼里藏着的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才不是。”我尽量让声音放轻,像哄周雅琪家的小奶猫,“你写的作文,老周贴在优秀作品栏里,你教我的数学题我昨天测验拿了满分,还有……你叠的糖纸,我夹在笔记本里,每天都看。”

      她抬头,镜片后的眼睛里还汪着泪,却慢慢弯成了月牙:“真的?”

      “真的。”我从兜里又摸出颗糖,剥了糖纸塞进她嘴里,“橘子味的,甜的。”

      她含着糖,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可我还是…配不上别人的喜欢。”

      这句话像根针,扎进我心里最软的地方。

      我想起昨天放学送她回宿舍,她站在楼下犹豫了半小时才敢说“谢谢”;想起她每次和我聊天都要绞着衣角,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想起她从来不敢主动找我,连递糖都要等我发现她的口袋空了,才红着脸塞给我一颗。

      “配得上。”我伸手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指尖碰到她的脸颊烫得像块小暖炉。

      我想告诉她。

      你值得所有好的东西,包括……别人的喜欢。

      她走出卫生间时,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跟着她往操场走,看着她的马尾辫晃啊晃,像只终于敢探出头的小鹿。

      “今天谢谢。”她小声说,手指绞着校服下摆。

      “不用。”我笑,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我喜欢你”这种话。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

      她喜欢听我讲笑话,却从不敢笑出声,只敢抿着嘴,眼睛弯成小月牙,她喜欢看我笑,却从不敢主动让我笑,只会偷偷把叠好的糖纸塞给我;她喜欢我送的橘子糖,只敢把糖纸夹在笔记本里,写一行歪歪扭扭的“陈逢的糖,很甜”。

      体育课的余温还未散,我攥着越池宁落在操场的发绳往回走。她总爱扎低马尾,发绳是浅粉色的,印着小熊耳朵——和我兜里那颗她送的橘子糖是同款配色。

      可最近,这抹粉色总让我心慌。

      午休时我抱着作业本路过教室后门。周雅琪正趴在越池宁桌上,手里举着包辣条:“池宁,你上次说的那个小说结局到底咋样?男主最后有没有和女主在一起?”

      越池宁趴在桌上笑,马尾辫晃得像小旗子:“我也没看完呢……等我周末看完再和你说!”

      “切,说话不算数!”周雅琪戳她额头,两人笑作一团。

      我站在门口,手指无意识抠着作业本边角。她们聊得那么开心,声音撞在走廊墙上又弹回来钻进我耳朵,可我一靠近……

      “陈……陈逢?”越池宁猛地抬头,眼镜滑到鼻尖,“你…你找我有事吗?”

      周雅琪也扭头看我,笑着挥挥手:“逢哥来啦?不打扰你啦!”说完拽着越池宁的袖子跑了,留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没送出去的润喉糖。

      她的笑那么坦荡,和周雅琪说话时眼睛亮得像星星。可为什么我一走近,那星光就“唰”地暗了呢?

      周五下午的语文课,老周布置了小组讨论任务。

      我和越池宁被分到一组,她坐在我对面,手指绞着笔记本边角迟迟不肯开口。

      “要不……你先说说对《梧桐叶》的理解?”我尽量让语气轻松。

      她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眼睛慌慌张张:“我……我没准备……你先说吧。”

      我刚开口:“我觉得作者用梧桐叶比喻青春……”,她就低头在草稿纸上画小太阳,一笔又一笔,把纸都戳破了。

      讨论结束时我把自己叠的糖纸小方块推过去,是我新学的星星折法,她盯着那枚糖纸,手指碰了碰又缩回去,最后把它夹进笔记本最底层,像在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放学时我送她回宿舍走到梧桐道尽头,她突然停下:“陈逢,以后……你别总找我了。”

      风掀起她的校服衣角,我听见自己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

      “我……我数学太差了,你总问我题,我会觉得自己拖后腿。”她低头踢着落叶,“而且……我和周雅琪她们玩得挺好的,不想……不想让你觉得麻烦。”

      “这不是麻烦。”我急得声音都哑了,“我就是想……”

      “陈逢。”她突然抬头,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你对我太好了,谢谢你”

      她跑开的背影撞在梧桐树上,抖落一地碎金,我攥着那枚没送出去的糖纸,突然懂了

      她和其他人说话时,是松快的小鹿;和我相处时却总竖着软刺。

      高二的秋天总爱藏着意外。

      十一月末的晚自习,我们正咬着笔杆跟数学卷子较劲,教室顶的吊扇突然“吱呀”一声停了。前排的周雅琪举着手机照亮黑板,光斑晃过老周发懵的脸:“停电了?”

      话音刚落,整栋楼的灯“唰”地灭了。

      “哇——”

      教室炸开一片欢呼。

      后排男生撞翻了椅子,女生们攥着手机当手电筒,走廊里传来隔壁班的起哄声。老周揉着太阳穴喊:“都坐好!班长去拿应急灯!”

      越池宁缩在我斜后方,指尖捏着铅笔发颤。她总怕这种混乱场面,上次运动会接力赛摔了,她躲在厕所哭了半小时。我刚想转头安慰她,就被宋赫从后桌勾住脖子:“陈逢,玩真心话大冒险啊!”

      他不知从哪翻出半瓶可乐,泡沫沾在嘴角:“就我们五个人,挤挤凑一桌!”

      高赵盛已经搬了三张课桌拼在一起,周雅琪举着蜡烛凑过来:“我带了橘子味软糖,输的人吃十颗!”

      越池宁被周雅琪拽着胳膊坐过来时膝盖撞在桌角,疼得“嘶”了一声。我刚要伸手扶,她已经蜷起腿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眼镜滑到鼻尖像只受惊的小仓鼠。

      宋赫把空可乐瓶放在桌子中央,瓶口晃了晃精准指向周雅琪。

      “雅琪姐,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周雅琪咬着软糖笑:“真心话吧,我扛造。”

      “最近有男生跟你表白吗?”宋赫的耳朵有点泛红了。

      “有啊。”周雅琪掰着手指头,“上周三班的杨卜浩塞了情书,说我像他家养的金毛。”

      高赵盛喷了口可乐:“那你答应没?”

      “没啊。”周雅琪眨眨眼,“我喜欢……喜欢会给我留最后一口冰淇淋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扫向宋赫。他正扒拉着桌角的糖纸,闻言猛地抬头:“我……我没说过!”

      “逗你的。”周雅琪笑倒在他肩上,“你上次给我留了半盒芒果班戟,我记着呢。”

      宋赫的耳尖红得能滴血。

      我盯着他们交叠的肩膀,突然懂了。

      原来宋赫看周雅琪的眼神,是藏不住的。他总在周雅琪说话时盯着她的发梢,总把最甜的糖留给她,总在她被冷笑话逗笑时比她还开心。

      第二轮,瓶子摇摇晃晃停在越池宁面前。

      她猛地抬头,眼镜片上蒙了层烛光:“我……我选大冒险。”

      高赵盛坏笑:“那……你去走廊学三声猫叫?”

      “不要!”越池宁慌得要站起来,被周雅琪按住肩膀:“换一个!不能欺负人!”

      宋赫歪了歪脑袋:“要不……你告诉我们,最近最开心的事是什么?”

      越池宁的手指绞着校服下摆,沉默了很久。烛火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影,我看见她喉结动了动:“……陈逢帮我擦了椅子。”

      全桌瞬间安静。

      我的耳朵“嗡”地响起来。她很少主动提起我,更别说在这种场合。周雅琪探过头:“池宁,你……很在意陈逢帮你擦椅子啊?”

      “没……没有!”越池宁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抓起书包就要跑,我本能地拽住她的手腕——指尖碰到她的皮肤,烫得惊人。

      “池宁。”我声音发颤,“坐下好不好?”

      她低头盯着我们交握的手,眼泪突然掉下来:“陈逢,我不想被他们笑……我不想因为你变成大家的谈资。”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周雅琪和高赵盛交换了个眼神,宋赫把桌上的糖罐推过来:“池宁,吃颗糖吧。甜的,就不难受了。”

      越池宁没接,却慢慢松开了我的手。她坐回椅子,把脸埋进臂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第三轮,瓶子不偏不倚指向我。

      “陈逢,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宋赫坏笑。

      “真心话。”我盯着越池宁的头顶,她的马尾辫散了几缕,沾着烛火的碎金。

      “最近有什么事,让你觉得……挺开心的?”

      这个问题像颗软糖,甜得我喉咙发紧。

      我想起上周越池宁把糖纸叠成星星塞进我课本,想起她教我数学题时鼻尖沾着铅笔灰,想起她望向窗外梧桐树时,眼里藏着的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有天早读,我提前到教室擦椅子。”我听见自己说,“她抱着作业本进来,看见擦干净的椅子小声说了句‘谢谢’。那时候我突然觉得,原来被人需要,是这么好的事。”

      教室里响起抽气声。周雅琪捂住嘴笑,高赵盛吹了声口哨,宋赫的表情有点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越池宁的眼泪“啪嗒”掉在桌角,溅起细小的烛火。

      “所以……”我深吸一口气,“越池宁,下次别躲着我了。我知道你害怕,但我就是想……我们不是朋友吗?你这样搞得我很难办的。”

      她盯着我,眼泪还在掉:“陈逢……我……对不我……。”

      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重重砸在我心上。

      后来游戏在来电时终止了,我也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

      高三的下午总是很长。

      我趴在课桌上补数学错题,阳光斜斜切过窗户,在草稿纸上投下一片暖金。

      忽然听见走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是教室门被轻轻推开的声响,越池宁站在门口,校服领口沾着点粉笔灰,圆框眼镜片上蒙着层薄雾,手里攥着张机票,指节泛着青白。

      "越池宁?"我抬头,看见她眼睛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眼泪砸在机票上晕开一片淡蓝的油墨。

      她听见我的声音,猛地抬头,喉结动了动:"陈……陈逢……我妈……要我出国。"

      我腾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周围的同学都看过来,我却什么都顾不得了,攥着她的手腕往走廊走,她的手凉得像块玉,指甲掐进我手心留下淡淡的红印。

      "去美国?"我声音发颤,"什么时候?"

      "明天早上十点的飞机。"她低头,刘海遮住眼睛,"我妈找到份心理医生的工作,说那边…更适合我。"

      "那我们高考后再说!"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对着我,"我等你,等你回来一起填志愿,一起……"

      "陈逢,"她打断我,眼泪顺着脸颊滚下来,"我不配。"

      这三个字像把刀,扎得我心口发疼。

      "什么配不配的?"我急了,伸手擦她的眼泪,指腹沾到她脸上的粉底,"我喜欢…"

      话没说完,我顿住了。

      我喜欢什么?喜欢她啃橘子糖时皱鼻子的样子?喜欢她写作文时咬笔帽的模样?喜欢她望向我时,眼镜片后闪着的光?

      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像颗没化开的糖。

      越池宁看着我,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你知道吗?昨天我妈跟我说这事,我躲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我怕…怕去了美国,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我怕你会忘记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是呢喃:"我连跟你做朋友都不敢大胆,怎么敢说…我不想走?"

      我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

      原来她不是不在乎,是太在乎。在乎到把自己缩成一团,生怕碰碎了这点好不容易的温暖

      那天傍晚,我送她回宿舍。

      我们沿着梧桐道走,落叶在脚边沙沙作响。她没说话,我也没说话,只有风里飘来食堂的饭香,还有她身上淡淡的薄荷味是她常用的洗发水,我记得。

      走到宿舍楼下,她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盒:"这是…你送我的橘子糖。"

      铁盒是我去年生日时买的,印着小恐龙图案,她一直带在身边。

      打开盒子,里面的橘子糖只剩三颗,糖纸都皱巴巴的,像被揉过很多次。

      "我每天都吃一颗,"她捏起一颗糖,糖纸在指尖窸窣作响,"妈妈说我吃太多糖不好,但我…就是想尝尝你的味道。"

      我的喉咙发紧。

      原来她早就把我送的糖,当成了"我的味道"。

      "池宁,"我伸手,想摸她的头发,又缩回手,"我会等你,不管你去了哪里,我们都一直是朋友。"

      她抬头,眼睛里的雾气散了些:"真的?"

      "真的。"我点头把兜里仅剩的两颗橘子糖塞进她手里,"这是最后两颗,你带着路上吃。"

      她捏着糖,笑了:"那我到了美国,给你写信。"

      "好。"我看着她,把这句话刻进心里。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坐在书桌前盯着她送我的小恐龙铁盒,翻来覆去想她的话。

      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撞进我怀里,橘子糖撒了一地,想起她帮我补笔记时耳尖发红的样子,想起她体育课哭的时候,我抱着她,闻着她头发上的洗发水味。

      原来我早就喜欢她了。

      喜欢到每次看见她心跳都会漏拍,喜欢到会把她的喜好记在笔记本最后一页,喜欢到……想把所有的橘子糖都塞给她,想告诉她"我等你,不管你去了那里我都等你。

      可我终究没说出口。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她宿舍。

      宿管阿姨说她五点就走了,留下个包裹。我接过包裹,手在发抖——包裹上贴着她的便签,字迹歪歪扭扭:"陈逢,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打开包裹,里面是她写给我的信,还有那盒我送她的橘子糖。

      信上的字被眼泪晕开,有些地方模糊不清,但我还是看清了每一句话:

      「致陈逢: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你让我知道,原来我不是多余的。

      你送我的橘子糖,我每天都吃,很甜,像你笑起来的样子。

      我要去美国了,那里有新的月亮,新的梧桐树,但我总会想起你。

      你要好好学习,好好吃饭,不要为我难过。

      我会想你的。

      越池宁」

      信的末尾,她画了个小橘子,旁边写着:"这是我们的秘密。"

      我把信贴在胸口,眼泪砸在纸上,晕开她的字迹。

      ……

      高三也是在一片片梧桐树叶落下时毕业的。

      毕业聚会在教室办的。

      班长把最后一串气球系在黑板报上时,夕阳正好穿过窗户,把"永安中学高三(2)班"的粉笔字染成蜜色。课桌上摆着啤酒罐和零食袋,墙上贴满我们的合影:运动会的接力赛、元旦晚会的合唱、月考进步的庆祝蛋糕……宋赫抱着吉他坐在讲台上,拨了段《同桌的你》,琴弦声里混着大家的笑闹。

      "各位!"宋赫突然踹了下讲台,啤酒罐滚到地上发出脆响,"今天老子要郑重感谢个人——陈逢!"

      全班哄笑起来。

      宋赫平时吊儿郎当,这会儿脸却红得像煮熟的虾:"要不是他三年如一日帮我追雅琪,我们俩现在指不定还在微信里互发'早安'!"

      周雅琪坐在他旁边,耳尖瞬间发烫,伸手捶他肩膀:"宋赫你闭嘴!"可嘴角的笑藏都藏不住,眼睛弯成当年给我们递作业本时的月牙。

      我端着可乐笑:"应该的,谁让你总欺负她,比如把她的笔记本藏在讲台缝里,比如故意把她的水杯换成芥末味的。"

      "那是情趣!"宋赫喊得更大声,"再说了,没我当年犯浑,雅琪能这么快答应我?"

      周雅琪瞪他一眼,却主动凑过来勾住他的胳膊:"算你有点良心。"

      热闹里,周雅琪忽然从包里掏出个铁盒,推到我面前:"池宁托我带的。"

      我愣住。

      铁盒是当年我送越池宁的那只,淡橙色糖纸印着小橘子,盒身还留着她当年用马克笔写的"陈逢的糖"。

      "她…没回来?"我指尖碰了碰盒盖,声音发闷。

      周雅琪摇头,眼底浮起惋惜:"她妈工作调动突然,签证赶不上了。临走前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我打开盒盖。

      熟悉的橘香扑面而来,像当年她塞糖给我时的味道。糖纸还是当年的折法,三角形的,压得平平的。

      盒底躺着封信,信封上写着"陈逢收",字迹歪歪扭扭,带着她特有的小倔强。

      "她在美国读心理学,"周雅琪轻声说,"昨天视频时还提到你,说'陈逢的橘子糖,我每天都带在身边'。"

      我捏起信,拆开时纸角被眼泪晕开一点。

      「致陈逢:

      对不起,我没能参加毕业聚会。

      妈妈说签证要提前办,等我拿到录取通知时,已经来不及改签了。

      我在纽约的新学校里,看到超市卖橘子糖,想起你当年塞给我的那盒。

      昨天有个小朋友哭着说"我不够好",我蹲下来给她糖,说"你值得所有好的",像你当年对我那样。

      我会好好读心理,让更多人都值得"被爱"。

      糖我留了几颗在盒里,是你当年爱吃的橘子味。

      不要难过,我们都会好好的。

      越池宁」

      信没看完,我的喉咙已经发紧。

      周围的同学还在起哄,宋赫举着啤酒杯喊"陈逢你要不要追去美国",周雅琪拍他后背笑他"别乱出主意"。可我只听见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像当年她撞进我怀里时,发梢扫过地砖的声音。

      我想起高二那年的秋。

      她扎着马尾,抱着一摞作业本跑过来,撞得我踉跄两步。作业本撒了一地,她也跌坐在地上,眼镜滑到鼻尖,眼睛亮得像星子:"同学,帮我捡下好不好?"

      我蹲下去,指尖碰到她温热的手。她塞给我一颗橘子糖,糖纸窸窣作响:"我妈说吃糖能让人开心。"

      后来她总塞糖给我,总在我数学考砸时递便利贴,总在我值日时偷偷往我怀里丢糖包。

      而我总在犹豫,总在害怕,总在想"再等等"。

      直到她没再来上课,直到我在她抽屉里发现那封没寄出去的信,直到现在——

      我捏着信,眼泪砸在糖纸上。

      聚会散场时,我抱着那个铁盒走在操场。

      月亮升起来了,照在梧桐道上,像当年我们并肩走时的路灯光。我摸出信,最后一句是"我们都会好好的",字迹被眼泪晕开,却依然清晰。

      手机震动,是周雅琪发来的消息:"池宁说,等你以后去美国,她请你吃纽约的橘子糖。"

      我站在老梧桐下,拆开一颗糖放进嘴里。

      甜,带着点柠檬的清苦,和七年前分毫不差。

      原来她从未离开。

      她的糖,她的信,她的"我都会好好的",都藏在橘子糖的甜里,藏在我每次想起她的瞬间里。

      我把铁盒放进书包,抬头望向月亮。

      风裹着梧桐叶吹过来,像她的声音:"陈逢,不要难过。"

      我笑了。

      有些错过,从不是终点。

      那些没说出口的"我喜欢你",变成了橘子糖的甜,变成了她手里的心理咨询案例,变成了我每次想起她时的温暖。

      就像她说的:"橘子糖能让人开心。"

      而想起她,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刻。

      ……

      现在,我还是会买橘子糖。

      抽屉里的半盒糖快吃完了,我把糖纸叠成小橘子放进相框里。相框里是我毕业时的合影,里面没有她的身影。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我再勇敢一点,如果我早点告诉她"我喜欢你",会不会不一样?

      但青春里的错过,往往就是这样,你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对方就已经走远了。

      幸好,我还记得那盒橘子糖的甜,记得她啃糖时皱鼻子的样子,记得她写作文时认真的神情。

      那些没说出口的"我喜欢你"都变成了生命里的糖,甜了后来的岁月。

      ……

      老梧桐的枝桠在夜风里簌簌作响,月光漏下细碎的银斑落在我和谈笙脚边。

      她蹲在石凳旁,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梧桐皮,校服裙摆沾着片干枯的叶尖。

      "就这样了?"她突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淬了星子,"表哥,你和越池宁姐姐……真的就这么算了?"

      我捏着那封越池宁从纽约寄来的信,指节被纸边硌得发白:"嗯。"

      "我就不明白了!"谈笙猛地站起来,书包带在身后晃荡,"你当年明明那么喜欢她——她撞你怀里时你心跳得比谁都快,她塞糖给你时你偷偷把糖纸夹在课本里,她哭的时候你抱着她哄了半小时……"

      她的声音拔高,惊飞了树梢的麻雀。我慌忙伸手拽她坐下:"小点声,雅琪姐她们还在屋里。"

      谈笙却不管不顾,膝盖抵着石桌,直勾勾盯着我:"那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让她去了美国还蒙在鼓里?你知道她信里写什么吗?她说'我总觉得自己不够好',她是在替你找借口啊!"

      月光漫过她泛红的眼尾,我忽然想起十七岁的自己——也是这样,攥着没送出去的情书,在教室后门徘徊,把"我喜欢你"四个字在舌尖滚了千百遍,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因为……"我喉结动了动,"我怕。"

      "怕什么?"谈笙歪头,"怕她拒绝?怕连朋友都做不成?可你没试过怎么知道?"

      我沉默片刻,摸出兜里那盒越池宁寄来的橘子糖,糖纸在月光下泛着淡橙的光:"她总说自己配不上,我怕说出口会让她更自卑。"

      "笨蛋表哥!"谈笙戳了戳我额头,"喜欢哪有配不配的?上个月我朋友谭晶露跟隔壁班男生吵架,男生说她'丑得像颗酸橘子',谭晶露当场哭着说'我偏要当甜橘子'!你瞧,她现在天天涂橘子味护手霜,连数学卷子都写得香喷喷的!"

      她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个小橘子,表皮还沾着水珠:"我妈今早买的,甜得很。你闻闻?"

      我把橘子凑到鼻尖,清冽的橘香混着月光涌进来。谈笙接着说:"谭晶露说,酸橘子也能变甜,就看敢不敢剥开皮。表哥你就是那颗不敢剥皮的酸橘子啊!"

       我被她逗笑了,指腹蹭过橘子表皮的细纹:"你这比喻……挺新鲜的。"

      "本来就是嘛!"谈笙掰着橘子瓣塞进嘴里,汁水溅在她下巴上,"越池宁姐姐就像另一颗橘子,你攥着糖纸不敢剥,她就越走越远,要是你早说'我喜欢你',她肯定剥开糖纸,把最甜的那瓣塞给你!"

      夜风掀起她的刘海,我看见她耳后沾着片梧桐绒毛。忽然想起当年越池宁也是这样,总在发梢沾着细碎的东西,粉笔灰、梧桐絮、橘子糖纸的碎渣。

      "表哥,"谈笙的声音软下来,"我不是怪你,是替越池宁姐姐可惜。她那么好的姑娘,该被早早喜欢的。"

      我望着她嘴角的果汁渍,忽然想起越池宁信里的最后一句话:"不要难过,我们都会好好的。"

      我才发现有些遗憾,不需要弥补。

      就像谈笙说的酸橘子,剥开皮才发现甜藏在最深处。

      "等你心中真正有了在意的人,你就会明白了。"我摸摸谈笙的头,把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举起橘子:"那我现在就吃掉这颗酸橘子!甜不甜的,总要尝过才知道!"

      看着她鼓着腮帮嚼橘子的样子,我望着天上的月亮笑了。

      有些话,晚说十年也没关系。

      就像越池宁的信里写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就像谈笙说的:"喜欢就说,别留遗憾。"

      就像此刻,我终于敢承认——

      我喜欢过她,很爱很爱。

      番外一:你说的,甜的

      我坐在纽约公寓的飘窗上,指尖抚过抽屉里的淡橙色铁盒。

      盒身还留着十七岁时的马克笔痕,我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陈逢的糖”,笔画间渗着当年没说出口的慌乱。铁盒打开时,熟悉的橘香裹着旧时光涌出来:糖纸折成小三角,压得平平的,像当年我偷偷塞进他手心的样子;最底下躺着半颗没吃完的橘子糖,糖纸已经泛黄,边缘卷着毛,像我这些年没说出口的话。

      我至今记得转学到永安中学的秋天。

      那天我抱着一摞心理课本往教室跑,鞋跟卡进走廊的地砖缝,整个人往前栽——下一秒,温热的手臂环住我的腰,把我捞进一个带着薄荷香的怀抱。

      “对……对不起!”我抬头看见个穿连帽衫的男生蹲在地上,正帮我捡散落的作业本。他的校服领口沾着梧桐絮,眼镜片上蒙着层薄汗,却还笑着把最上面那本《普通心理学》递给我:“你的书。”

      我耳尖发烫,接过书时指尖碰到他的手背——烫得像颗晒了太阳的橘子糖。

      “我叫陈逢。”他挠着头站起来,连帽衫的帽子滑下来,露出额角的小虎牙,“刚才……没事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我同桌周雅琪的表哥,总被宋赫叫做“班级小太阳”。

      那天之后,我的抽屉里开始出现橘子糖。

      有时候是课间操后,他塞给我一颗,说:“你早上没吃早饭吧?,有时候是数学课上,他趁老师转身,把糖纸折成小方块推过来,上面写着:“这道题我会,要不要教你?”,最频繁的是放学时,他会站在教室门口,晃了晃手里的糖盒:“给小鹿同学的勇气糖。”

      “小鹿同学”是他给我取的外号。

      他说我像只受了惊的小鹿,总把眼镜滑到鼻尖,总在说话时绞着衣角,总把橘子糖的糖纸叠得整整齐齐。

      可他不知道,那些糖纸是我攒着给他的。

      我把他递我的糖纸都收在笔记本里,叠成小星星和小方块,甚至叠成他校服上的连帽绳形状。每次翻笔记本,都能闻到橘子糖的甜,像他帮我擦椅子时的温度,像他送我回宿舍时的背影,像他站在走廊里喊我名字的声音。

      我其实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心意。

      第一次察觉是在语文课上。

      他读我写的《梧桐叶的秘密》,眼睛亮得像星子,说:“像把秋天的风揉碎了写进去”,第二次是在操场边,他帮我挡住推挤的人群,后背抵着我的后背,我能听见他心跳得比我还快;第三次是在真心话大冒险的蜡烛光里,他说:“越池宁,下次别躲着我了”,我攥着他递来的润喉糖,眼泪差点掉下来。
      原来他也懂我的慌乱。

      懂我怕被他喜欢。

      懂我怕自己不够好。

      可我还是躲了。

      我怕说“我喜欢你”会打破这份刚好好的温暖,怕他知道我藏在糖纸里的心事,怕他像当年那个说他丑得像酸橘子的男生一样,笑着把我推开。

      离别前的晚上,我坐在宿舍的床边写信。

      台灯的光落在信纸上,我写“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写“你送我的橘子糖很甜,像你笑起来的样子”,写“我会好好读心理,让更多人值得被爱”却始终不敢写我“喜欢你”。

      我把信折成小方块放进铁盒里,又塞了最后三颗橘子糖。糖纸是我特意选的柠檬黄,印着小熊耳朵,像他兜里总装着的那样。

      第二天清晨,我五点就起床了。

      我把铁盒放在他宿舍楼下,转身时听见风卷着梧桐叶飘过来落在我的脚边。我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蹲在地上帮我捡作业本,梧桐絮沾在他的校服上像撒了把星星。

      我在纽约读心理学。

      第一次给学生做辅导时,是个扎马尾的小女孩,哭着说:“我不够好,妈妈不喜欢我”。我蹲下来,递给她一颗橘子糖是从国内带来的,糖纸折成小三角,像陈逢当年递我的那样。

      “尝一口。”我说,“甜的。”

      小女孩含着糖,眼泪掉在糖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真的……甜。”

      我忽然想起陈逢。

      想起他帮我擦椅子时的温度,想起他送我回宿舍时的背影,想起他在真心话大冒险里说“我喜欢”时的语气。

      这些年,我每天都吃一颗橘子糖。

      不是因为喜欢甜,是因为糖纸里藏着他的心意——他说“你值得所有好的”,他说:“我等你”,他说:“我们都会好好的”。

      上个月,周雅琪给我发消息,说陈逢要结婚了。

      我盯着手机屏幕,手指绞着衣角,像当年在教室里那样。

      周雅琪说陈逢把我的信放在相框里,旁边是毕业时的合影,虽然没有我,但他每天都看。

      我摸着抽屉里的铁盒,忽然笑了。

      原来我们的故事,从来没结束。

      那些没说出口的“我喜欢你”,都藏在橘子糖的甜里,藏在他帮我捡的作业本里,藏在我给学生递的糖纸里。

      今晚的月亮很圆,像当年我们并肩走时的月亮。

      我打开铁盒,拿出那半颗橘子糖。

      糖纸已经泛黄,边缘卷着毛,却还留着当年的温度。我把它含在嘴里,甜得发腻,像陈逢的笑,像他的小虎牙,像他帮我擦椅子时的温度。

      窗外的梧桐叶飘进来,落在我的膝头。

      我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蹲在地上帮我捡作业本,说:“没事的”,想起他在操场边说:“下次别躲着我了”,想起他在信里写“我们都会好好的”。

      原来青春里的错过,从来不是终点。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变成了糖纸里的甜,变成了我给学生递糖时的温柔,变成了我每次想起他时的温暖。

      我摸着铁盒上的小橘子,笑了。

      陈逢,你看,我还是会吃橘子糖。

      就像当年你说的,甜的。

      番外二:幸好喜欢变成了祝福你

      上次跟表妹聊完后,我的生活又步入了正轨。

      但是我在纽约出差时又遇见了她。

      秋末的曼哈顿街头,风里裹着焦糖烤栗子的甜香,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咔嗒”捅开了记忆的锁。我抱着装满会议资料的公文包从中央车站出来,寒流卷着梧桐叶扑在脸上,恍惚又看见十七岁的自己,攥着半盒橘子糖站在走廊里,看越池宁抱着一摞作业本撞进我怀里。

      然后,我看见了她。

      她就站在第五大道的橱窗前,米白色羊绒大衣衬得身形愈发清瘦,驼色大衣的男人正替她拢了拢滑落的围巾,指节擦过她耳后时,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属于“被爱”的松弛。

      我的血液在血管里轰鸣。

      七年前那个不敢触碰的秘密,此刻像团火在胸腔里烧。我想起高二那年暴雨天,她把伞倾向我这边,自己半边身子湿透,想起她在真心话大冒险里红着眼眶说“陈逢……对不起”,想起她塞给我的最后一颗橘子糖,糖纸皱得像颗皱巴巴的星星。

      “我想冲过去。”这个念头撞得我太阳穴发疼。

      我想告诉她我攒了七年的勇气。

      想告诉她“我喜欢你”,不是朋友间的喜欢,是想和她结婚的喜欢。

      想告诉她,我看过无数次婚戒广告,想象过我们的婚礼要在有梧桐树的教堂,她穿着白纱,我捧着花,像所有俗套却真诚的偶像剧那样。

      我想告诉她,我想和她有个家。

      客厅要放她的油画,厨房要摆她最爱的陶瓷碗,阳台要种她提过的蓝雪花。冬天一起围炉煮茶,夏天在梧桐树下吃西瓜,她写论文时我给她揉肩,她哭的时候我递橘子糖。

      这些话在我喉咙里翻涌,几乎要冲破齿关。我甚至能看见她愣住的表情,看见她镜片后的眼睛慢慢泛起水光,看见她伸手碰我的手背——像七年前在操场边,她试探着问“陈逢,能帮我捡下橡皮吗”时那样。

      可就在我迈出第一步的瞬间,那个男人侧过了头。

      他低头对越池宁笑,我看见她嘴角漾开的笑,是那样安心是那样笃定。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笑。

      不是躲在糖纸后的窃喜,不是被夸奖时的局促,是被人稳稳接住的属于“未来”的笑。

      我的脚像被钉在地上。

      原来她已经有了一生的答案。

      原来我以为的“未完成”,在她那里早已画上了句点。

      我收回脚步,转身汇入人流。

      口袋里同事塞的橘子糖硌着大腿,我摸出来剥开,甜腻的橘香在舌尖炸开,却再也尝不出当年的滋味。

      那晚我在酒店写了封长信,写“我其实很早就喜欢你”,写“我后悔没在毕业前告诉你”,写“我幻想过我们的婚礼和家”。信写完后,我又撕了。

      有些话,晚了十年,说出口只会变成打扰。

      回国后,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钟。直到在朋友婚礼上遇见韩茜希。

      她扎着高马尾,笑起来有两个梨涡,撞翻我咖啡时手忙脚乱的样子,像极了十七岁的越池宁。

      “陈先生,我赔你件新衬衫吧?”她红着脸掏钱包,我却盯着她发梢的碎光笑:“不用,你比衬衫珍贵。”

      我们开始频繁地偶遇。

      在咖啡馆,在书店,在公园的跑步道上。她从不掩饰对我的好感,会在我加班时煮好姜茶送到公司,会在下雨天撑着伞来接我,伞永远歪向我这边。

      “陈哥,”某天放风筝时,她仰头问我,“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望着她被风吹起的发梢,想起越池宁撞进我怀里的那天:“我相信,有些喜欢,是命中注定要晚点相遇的。”

      27岁,我和韩茜希结婚了。

      婚礼上,她穿着白纱,我给她戴戒指时,忽然想起越池宁信里的那句话:“不要难过,我们都会好好的。”

      原来最好的结局,不是我和她,而是我和另一个“她”,都能在各自的人生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陈逢”。

      我们过着二人世界,偶尔会和宋赫周雅琪他们小聚。周雅琪早已和宋赫结婚生子,每次聚会,她都会抱着孩子,笑着调侃我:“陈逢,你现在可是‘妻管严’了。”

      生活本以为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直到我收到了一个来自纽约的包裹。

      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个手写的地址。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沓信和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印着小橘子的淡橙色铁盒。

      信是越池宁写的。

      第一封信的日期,就在我遇见她和那个男人后的第二天。

      「陈逢: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能很平静地告诉你了。

      那天在第五大道,谢谢你没有走过来。我知道,你看见了。

      其实,我一直在等你。

      从十七岁那年,你帮我捡起第一本作业本开始。

      我攒了满满一抽屉的勇气,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想告诉你“我不想走”,想告诉你“你是我生命里最甜的橘子糖”。

      可我终究是个胆小鬼。我害怕被拒绝,害怕连“朋友”都做不成,害怕我的自卑会玷污了这份纯粹的喜欢。

      所以,我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不告而别。

      在美国的这几年,我读完了心理学,也遇见了可以陪我走完一生的人。他很普通,会笨拙地给我系围巾,会在我害怕时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让我明白,被人坚定地选择,是怎样一种踏实的感觉。

      我没有怪你,真的。因为我知道,那时的你也有自己的怯懦和挣扎。

      这封信,是我迟到了十年的“谢谢你”。

      谢谢你,出现在我最自卑的年纪,给了我最耀眼的光。

      愿你,也找到那个,能让你鼓起勇气说“我喜欢你”的人。

      越池宁」

      信纸上的字迹,一如既往地娟秀,却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润平和。我把信贴近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她遥远的祝福。

      我忽然明白了谈笙当年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不是因为我错过了她,而是因为我和当年的她一样都曾因为怯懦差点弄丢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走到书房,从抽屉最深处,拿出那个我珍藏了多年的,越池宁寄给我的铁盒。盒底躺着那封她最终也没能寄出的信。

      我打开它,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这一次,我读完了它。

      「致陈逢:

      对不起,我没能参加毕业聚会。

      妈妈说签证要提前办,等我拿到录取通知时,已经来不及改签了。

      我在纽约的新学校里,看到超市卖橘子糖,想起你当年塞给我的那盒。

      昨天有个小朋友哭着说"我不够好",我蹲下来给她糖,说"你值得所有好的",像你当年对我那样。

      我会好好读心理,让更多人都值得"被爱"。

      糖我留了几颗在盒里,是你当年爱吃的橘子味。

      不要难过,我们都会好好的。

      越池宁」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我以为是我的懦弱让我们错过,却不知,她的世界里也同样充满了挣扎与不安。我们都曾是躲在壳里的蜗牛用坚硬的外壳保护着自己最柔软的心。

      我拿起手机,给韩茜希发了条消息:“老婆,我好像,终于能彻底放下过去了。”

      手机很快回复过来,是一个带着梨涡的笑脸表情。

      我合上两个铁盒,将它们并排放在书架最上层。一封是迟到的告别,一封是未拆的过往。

      窗外阳光正好,韩茜希在厨房里哼着歌,准备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晚餐。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她身上有阳光和柠檬沐浴露的香气。

      “在想什么?”她笑着问。

      “在想……”我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我很庆幸,当初没有说出口的‘我喜欢你’,最后变成了‘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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