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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梧桐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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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九月的雨里走进永安中学的。
校门口的老梧桐把枝桠探进围墙,雨丝顺着叶片淌成银线,打湿了我白衬衫的领口。班主任的伞倾向我这边,自己右肩洇出深色的水痕。我跟在她身后,鞋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被雨声泡得绵软,心跳却像擂鼓——这是我第一次离家住校,更确切地说,是我第一次以“虞佳岁”的身份,而不是“虞佳月的妹妹”活着。
“这就是你们的教室。”她停在第三组最后一排,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阳光斜斜切进来,照见课桌上新刷的蓝漆,凑近能闻到刺鼻的树脂味。我放下书包,指尖碰到抽屉里的硬壳本时顿住了——素描本的封皮褪成浅粉,边角磨得发毛,像被反复摩挲过许多次。
“佳月的东西都收好了,只留这本素描。”母亲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她说等你上了高中,可能会喜欢。”
姐姐的名字像根细针,轻轻扎进心脏。她比我早出生半小时,却在十岁那年春天永远停在了梧桐絮纷飞的季节。先天性心脏病像团灰云,从小悬在我们头顶。她总说自己“比妹妹多活了十年,赚了”,可最后一次见她,她躺在医院的白被单里,手心里还攥着半片梧桐叶——她说要寄给“未来的小岁”。
“发什么呆?”前座男生的笔杆戳了戳我后背。我抬头,看见扎高马尾的女生探过头来,眼睛弯成月牙:“我叫周明远,以后我帮你记作业!”她身后的男生跟着笑,校服领口歪歪扭扭:“我叫陈隋,老班让我发作业,你是新同学吧?”
陈隋。
我记住这个名字。
他穿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袖口沾着星点墨渍,眼睛像浸在茶里的枸杞,带着点没睡醒的懵。
递作业本时,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像片落下来的梧桐叶,轻得几乎不存在,却让我耳尖发烫。
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
梅雨季的下午总带着股潮霉味,像被泡在旧书堆里。我趴在课桌上,看窗外的梧桐叶被雨砸得东倒西歪,水洼里浮着片半枯的叶子,像只翻肚皮的蝴蝶。
后桌的陈隋又在抖腿,数学练习册被他翻得哗啦响,草稿纸上的函数图像被橡皮擦得发毛。
我盯着他后颈翘起的碎发,鬼使神差地伸手,用铅笔敲了敲他的桌子。
“你…在看什么?”他猛地转过身,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一点眼睛,瞳孔里晃着我慌乱的影子。
我慌忙合上素描本——刚才走神,画了半页老梧桐的枝桠,其中一片叶子飘向远方。“没什么。”
他没追问,却从那天起总在午休时往实验楼跑。第四天,我在琴房门口撞见他,怀里抱着我的素描本,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我…帮你捡回来的。”他喉结动了动,“你落教室了。”
琴房的门虚掩着,流出断断续续的《月光奏鸣曲》。我接过本子,翻到夹着便签的那页——是他上课画的,歪歪扭扭的字迹:“你的素描很好看,像老梧桐的影子。”
“你常来琴房?”他问。
“嗯。”我摸了摸琴房的门,木质纹路里还嵌着姐姐学琴时蹭上的铅笔印,“我姐姐以前在这里练琴。她是附中的,本来要考音乐学院…”喉咙突然发紧,我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他的眼睛亮起来:“你姐姐也学琴?我听过她弹琴!初三毕业晚会,她在礼堂拉小提琴,拉的是《卡农》。”
我猛地抬头。姐姐去世后,很少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仿佛那段记忆成了家里的禁忌。“你…听过?”
“当然!”他挠了挠头,“坐第三排最中间,穿白裙子,琴弓甩起来的时候头发都跟着晃,特别好听。”
那天傍晚陈隋留在教室帮我补数学。他讲题时很慢,像在拆一团乱麻:“这里是辅助线,你看,连接AC和BD,形成两个相似三角形…”我盯着他握笔的手,指节分明,指甲剪得整齐,虎口处有块淡淡的茧——应该是总握笔的缘故。
“陈隋。”我突然说,“你相信平行时空吗?”
他愣住,铅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洞。“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总觉得,姐姐还在某个地方,看着我。”我画了片梧桐叶,叶尖指向窗外的天空,“就像她说的,风会把她的愿望吹到未来。”
他没接话,却从书包里掏出个小铁盒,推到我面前。
盒盖打开,是十几片梧桐叶,每片背面都用铅笔写着小字:“今天的云像棉花糖”“周明远带了橘子汽水”“陈隋今天没抖腿”。
“我…捡的。”他耳尖更红了,“觉得好看,就收着了。”
十月的风里浮着桂花香,甜得发腻。
虞佳月的忌日到了。我带了束白菊,和陈隋蹲在老梧桐下烧纸。火苗舔着黄纸,灰烬打着旋儿升上天空,像姐姐从前说的“愿望信”——她总说,把心愿写在叶子上烧掉,风会把它们带给春天。
“她小时候总把愿望写在叶子上,”我捏着一片梧桐叶,指腹蹭过叶脉,“说等春天来了,风会把它们吹到未来。”
陈隋没说话,蹲下来帮我拨弄火堆。他捡了片完整的叶子,在背面用铅笔写:“岁序无随。”
“什么意思?”我问。
“岁月的顺序不会被打乱。”他低头吹了吹纸面,字迹在火光里忽明忽暗,“你姐姐的愿望,会实现的。”
我把叶子夹进素描本。那天之后,我们常去老梧桐下。他会带一颗橘子味的水果糖,剥了糖纸塞进我手心,说“补充能量”;我会画他的侧影,发梢沾着梧桐絮,或者他讲题时微蹙的眉头。
十一月的某个傍晚,我又在琴房哭了。姐姐的琴谱摊在谱架上,《卡农》的音符被泪水泡得模糊。陈隋来找我时,我正把脸埋在琴盖里,闻着木头上残留的松香——那是姐姐最爱的味道。
“佳岁?”他推开门,手里攥着两盒草莓酸奶,包装上凝着水珠,“我路过小卖部,看见这个……你上次说过喜欢。”
我把琴谱合上。
酸奶盒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我却突然鼻子发酸。“我姐走的那天,床头也有盒草莓酸奶。”我吸了吸鼻子,“她说'小岁,这是你最爱喝的',可我没喝完她就……就没力气了。”
陈隋没说话,把酸奶放在谱架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十一月的夜来得早,天空像块洗旧的蓝布,零星缀着几颗星子。“我带你去看星星吧。”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们沿着实验楼后的小路往操场走。
这条路我走过无数次,却从未注意过路边的野花和树影。陈隋走在我左边替我挡住穿堂风,他的肩膀很宽,让人觉得很安心。
操场边的梧桐叶簌簌落着,他用脚尖踢起一片,梧桐絮扑簌簌沾在我发间。“我八岁那年,我爸带我看流星雨。”他仰头望着天空,喉结动了动,“在乡下的外婆家,我们躺在晒谷场上,他指给我看北斗七星,说那是勺子,能舀到银河里的水。”
我挨着他坐在看台上,他把校服外套铺在台阶上当坐垫。外套上有洗衣粉的清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墨水味。
“我姐走后,我总梦见她。”我盯着自己的鞋尖,“梦见她在医院走廊跑,边跑边喊'小岁别怕',可我怎么追都追不上。”
陈隋从口袋里摸出个铁盒——还是装梧桐叶的那个。
“我以前不信这些。”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片新捡的梧桐叶,背面写着:“佳岁的星星,不会灭。”他把叶子塞进我手心,“但自从遇见你,我信了。你姐姐肯定在天上看着呢,她要看见你哭,该心疼了。”
他从书包侧袋掏出个折叠式的小望远镜——居然是台天文望远镜的简易版。“上周社团活动借的。”他调试着焦距,手指冻得有些发红,“看,猎户座在那边。”
我凑过去。镜头里的三星连成一条模糊的光带,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
“我姐说,猎户座是天上的猎人。”我轻声说,“她小时候总指着它说'小岁,等我病好了,带你去草原看真的星星'。”
“会的。”陈隋的手轻轻覆在我手背上,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等你能跑了,我们去草原,看比这更亮的星星。我查过资料,猎户座腰带三星的连线,指向天狼星。天狼星是夜空中最亮的恒星,视星等达到-1.46,比北极星亮二十多倍。”
他开始给我讲星座的故事,声音低沉而温柔:“那是大犬座,天狼星就在那里。那是金牛座,七姐妹星团就在那里……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陈隋,”我轻声说,“你知道吗?姐姐走的那晚,也在看星星。她说星星是上帝的灯笼,照亮我们回家的路。””
“我知道。”他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个小本子,“我也看星星。每次难过的时候,我就看星星,它们好像在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风掀起他的校服下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远处传来晚自习下课的铃声,悠长而清脆。我们并排坐着,看星星在镜头里忽明忽暗。
他说起小学时在乡下外婆家,躺在晒谷场上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我说起姐姐教我画梧桐,总说我"线条太硬,要像风一样软"。
“陈隋。”我突然说,“如果……如果我活不到看草原星星那天呢?”
这个问题像块石头,沉甸甸地坠入我们之间的宁静。他身体僵了一下,然后猛地抓住我的手,指节泛白。
“不会的。”他一字一顿,声音坚定得像在发誓,“我每天都给星星许愿,许你长命百岁,许你能看见我考上大学,许你能笑着喊我名字。”
他从铁盒里抽出一片梧桐叶,叶背上是他新写的字,铅笔字迹有些颤抖:“虞佳岁的星星我来守着。”
他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是一颗包装精美的水果糖。
“橘子味的,我特意买的。”他剥了糖纸,塞进我手心,“甜的东西能让人开心。”
回教室时,月亮已经爬上了老梧桐的枝桠。陈隋把望远镜小心收进书包,又塞给我一颗橘子糖:“补充能量,明天还要上课呢。”
那是我高中最温暖的夜晚,不是因为星星多亮,而是因为有个人,愿意蹲下来,把我所有的难过,都放进他的望远镜里,变成银河里的一颗星。
从那以后,每当我抬头看星星,都会想起陈隋温暖的手掌,和他说的那些关于星星的故事。
接下来的几周,我们经常一起去图书馆。陈隋喜欢看科普书,特别是天文和地理;我喜欢看艺术画册和散文。我们会各自找一个角落,然后在午休时间分享今天看到的有趣内容。
“你看,这个星云的照片!”他会兴奋地指着书页,“猎户座大星云,距离我们一千三百光年,用肉眼就能看到。”
“我今天看了本书”
我也会分享:“说梧桐叶的脉络,和人类血管的分布很像,大自然真的很神奇。”
我们会一起做笔记,交换画稿。他给我画星空,我给他画梧桐。我们的素描本里夹满了彼此的作品和梧桐叶便签。
一次体育课,我不小心扭伤了脚踝。陈隋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医务室跑。他的背很宽很结实,我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趴在他背上,声音很小。
“没事。”他喘着气,“你姐姐要是知道我背你,肯定会说我帅。”
这句话让我忍不住笑了。
他的后背很温暖,像个小火炉。
在医务室包扎时,他一直站在旁边,眼神里满是担忧。”以后小心点。”他说:“你这样,我会担心的。”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告诉他我喜欢他,但我还是没敢说出口。
十二月的风裹着甜丝丝的冷,刮得校门口的圣诞彩灯晃出碎金。我攥着素描本往宿舍走,围巾被风吹得翻卷,露在外面的后颈冻得发疼。
“虞佳岁!”
熟悉的声音从银杏大道方向传来。我抬头,看见陈隋站在路灯下,厚围巾绕了两圈,只露出双眼睛,像两颗浸在热可可里的杏仁。
他手里攥着个牛皮纸小包,指节冻得发红,见我望过来,慌忙挥手:“这边!”
我小跑过去,鞋跟踩碎满地银杏叶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约我出来做什么?”我哈着白气问,他耳尖红得快滴血,把纸包往我手里塞:“圣诞…圣诞礼物。”
纸包带着他体温的余温。
我一层层拆开牛皮纸,最后露出片压得极平的银杏叶——边缘被仔细修过,金黄的叶面泛着蜜色光泽,背面用细金粉写着一行小字:“愿你的冬天,有星星,有糖,有我。”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银杏?”我捏着叶子,指尖被金粉染成淡金色。
他挠了挠后颈,围巾滑下来一点,露出泛青的胡茬:“猜的。”声音越来越小,“你素描本里夹过银杏叶,说……说像姐姐琴谱上的音符。我…我找了好多,挑最圆的最亮的,压了一晚上。”
原来如此。
我想起初秋时,姐姐的琴谱摊在谱架上,《月光》的音符在纸上流淌。我随手夹了片银杏叶当书签,随口说:“这纹路,像五线谱上的十六分音符。”后来那本琴谱被妈妈收进阁楼,却不想被他记到了现在。
“走吧。”他拽了拽我袖子,掌心带着暖手宝的余温,“带你去看样东西。”
银杏大道的尽头有片小广场,几盏串灯挂在老银杏枝桠间把落叶照成流动的金河。陈隋从书包里掏出个素描本——是我的那本,边角磨得发毛的浅粉封皮。“给它找个家。”他说着,小心翻开,在空白页铺了张拷贝纸。
他捡了片扇形的银杏叶,叶尖还沾着半粒露珠。“这片像小扇子。”他用铅笔勾出叶脉,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你姐姐弹琴时,扇子似的手腕也是这样抬的。”
又捡了片带虫洞的叶子:“这片像星星。”他在虫洞位置点了个极小的墨点,“你总说平行时空,说不定这虫洞是星星寄来的信。”
最后他画了棵银杏树,虬结的枝干间坠满金叶,树下两个小人——一个扎马尾的女孩抱着素描本,一个穿蓝白校服的男孩踮脚替她别银杏叶。
“这是我们吗?”我指着画,喉咙发紧。
他没抬头,耳尖红得要滴血:“是……是未来的我们。”铅笔在“未来”两个字上重重顿了顿,“等你病好了,我们再来这里,我给你拍张照,就站在画里。”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串灯摇晃。我把银杏叶别在发间,金属发夹硌得头皮发痒,却舍不得摘。“陈隋,”我摸着发间的叶子,“这样……算不算提前实现了?”
他望着我,眼睛亮得像落进银河的星子:“算。”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一下,两下。我们沿着银杏大道往回走,他把捡的银杏叶一片一片塞进我素描本。有圆的、尖的、带锯齿边的,每片都压得极平整,像收藏了整个秋天的阳光。
“冷吗?”他突然问,把围巾解下来裹住我脖子。羊绒围巾带着他身上的皂角香,暖得我眼眶发酸。“我不冷。”我说谎,手指却悄悄勾住他毛衣袖口。
走到校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月光从梧桐枝桠漏下来落在他睫毛上,像沾了层霜。
“虞佳岁”他声音很轻,“我希望…希望你的冬天,永远有星星,有糖,有笑脸。”
那晚,我在素描本最后一页贴了片银杏叶。背面写着:“平安夜的星星,藏在陈隋的口袋里;十二月的冬天,藏在陈隋的围巾里;而我的未来,藏在陈隋的眼睛里。”
后来很多次,我翻到这一页,都能闻到当年的皂角香,听见银杏叶簌簌落下的声音,还有陈隋说“未来的我们”时,那声几乎听不见的心跳的轻响。
那是属于我们的,最温暖的平安夜。
“陈隋。”某个黄昏,我望着他的侧脸,夕阳把他的轮廓染成金色,“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正在捡落叶的手顿住,耳尖红得要滴血。“没……没有。”
“哦。”我低头转笔,笔杆在指缝间转得飞快,“我……好像有。”
笔“啪”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我看见他后颈的碎发在夕阳里泛着金光,心跳声震得我耳膜发疼。
“虞佳岁。”他站起来,声音发颤,“我……”
“陈隋!”教导主任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你俩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像受惊的兔子般弹开。后来很多次,我都在想,如果那天教导主任没出现,如果我勇敢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高考前三个月,我开始频繁头晕。
校医把听诊器按在我胸口,金属头冰得我一缩。“心率过快,”她皱眉,“去大医院查查吧。”
检查结果是晴天霹雳。左心室射血分数28%,和姐姐去世前的指标一模一样。医生说:“遗传概率很高,不建议剧烈运动,最好不要……有太大情绪波动。”
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手机屏幕亮了又灭——陈隋发了三条消息:
“放学等我。”
“买了你爱吃的糖炒栗子。”
“怎么了?怎么不回我消息。”
我删掉所有消息,给他发了条:
“我退学了。”
退学手续办完那天,我攥着书包带站在操场边。风卷着几片迟落的梧桐叶打旋儿,空气里还浮着若有似无的桂香——明明已是深秋,这气味倒像从记忆里偷来的甜得发苦。
猎户座悬在天顶,和陈隋指给我看的那晚分毫不差。我摸出书包里的玻璃罐,凉意透过掌心渗进来。罐身是陈隋用旧试管改的,磨砂表面还留着他指甲刮过的细痕。二十几片梧桐叶挤在里面,叶背的字迹有的被时间洇开了,有的还清晰:
“今天也很想你”
“要按时吃饭”
“高考加油。”
最底下压着半块橘子糖,糖纸皱巴巴的,沾着点不知哪来的灰尘。
我爬上看台,膝盖抵着凉飕飕的铁栏杆。望远镜是从实验室借的,金属镜筒冰得我一缩手。调焦距时,镜片里浮起陈隋的脸——他当时也是这样,额头沾着草屑,手指冻得发红,却固执地举着这台望远镜:“再等等,天狼星该出来了。”
“天狼星是夜空中最亮的恒星,永远不会熄灭。”他的声音混着风钻进耳朵。那时我盯着镜头里模糊的光斑,没注意到他掌心全是汗,正悄悄覆在我手背上取暖。此刻再对焦,猎户座腰带三星依然清晰,像三粒被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可天狼星的位置,只剩一片混沌的云。
“小岁?”
熟悉的声音让我猛地回头。妈妈站在看台下,手里捧着个蓝布包裹的日记本。她鬓角沾着碎叶,眼睛肿得像两颗泡发的枸杞:“在阁楼翻到的……你姐的。”
我接过日记本。
蓝布封面磨得发亮,是姐姐高中时总背的那只帆布包改的。翻开扉页,钢笔字被岁月浸得发沉:“小岁,你要替我好好活着,去看星星,去交朋友,去爱该爱的人。”
眼泪砸在纸页上,晕开“爱该爱的人”那几个字。我想起姐姐最后一次弹琴,琴弓在弦上抖得厉害,她靠在琴凳上冲我笑:“小岁,等我病好了,带你去草原看真的星星。”可她终究没等到那一天。
陈隋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你姐姐肯定在天上看着呢,她要看见你哭,该心疼了。”那时我埋在他肩头哭,他后颈的碎发蹭着我耳垂,像片温暖的梧桐絮。
现在我摸着望远镜的镜筒,终于懂了——最痛的不是死亡,是明明他能替我擦眼泪,能陪我看猎户座,能说“我只要你”,我却连句“我喜欢你”都没说出口。
风掀起日记本的纸页夹在中间的半张照片掉出来。是姐姐十六岁的夏天,她和陈隋的姐姐站在梧桐树下,两人手里都攥着颗橘子糖。“小岁以后要是来了,”姐姐当时说,“我要带她看星星,给她讲猎户座的故事。”
我把照片贴在胸口。
远处传来晚自习的铃声,遥远的,模糊的,像陈隋喊我名字时的尾音。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想在那个看星星的夜晚,拉住他的手说:“陈隋,我喜欢你。”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想在姐姐弹琴时替她按下琴弓说:“姐姐,我会替你看遍所有星星。”
可时光不会倒流。
我合上日记本,把望远镜对准猎户座。三星依然亮着,像陈隋的眼睛,像姐姐的笑容,像我们没说出口的永远悬在夜空里的“我喜欢你”。
第二天清晨,我拖着行李箱离开阁楼。楼梯间的镜子里,我脸色白得像张纸,妈妈红着眼眶帮我理了理衣领:“别怨你爸,他也是……”
我没怨。
只是遗憾,没来得及告诉陈隋,他写的“岁序无随”有多好看,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其实不怕死,怕的是他想起我时会难过 。
阁楼的门被推开时,我正蹲在地上烧信。信是我写给姐姐的,说“对不起,我又先走了”。陈隋站在门口,手里攥着我的素描本,眼睛通红:“虞佳岁,你凭什么不告而别?”
我抬头看他。
他的校服皱巴巴的,额角挂着汗,眼里有我没见过的脆弱。
“陈隋”我笑着说:“我没时间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装满梧桐叶,每片都写着字:
“今天也很想你”
“要按时吃饭”
“高考加油”
最后一片是新的,墨迹还没干:
“我等你。”
“这是我每天写的,”他的声音哽咽,“你为什么不看?”
我把体检单递给他。他手一抖,纸页散了一地。“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吼,“我可以陪你去医院,可以……”
“陪我等死吗?”我打断他,“陈隋,你还还很年轻,你该去考大学,去见没见过的风景,而不是守着我这个……随时会倒下的人。”
他蹲下来,捡起一片梧桐叶。叶子被泪水晕开,变成模糊的墨团。“我不要什么风景。”他哑着嗓子,“我只要你。”
我别过脸。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像姐姐在说:“小岁,别拖累别人。”
我走的那天,陈隋没来送。
妈妈帮我提着箱子,说:“那孩子……在楼下站了半夜。天快亮才走,手里攥着你的素描本。”
我没说话。
汽车驶出永安时,我从包里掏出个信封,塞进老梧桐的树洞里。信里写着:
“陈隋,原谅我的懦弱。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一个叫虞佳月的女孩,请告诉她,她妹妹活得很开心。”
后来的日子像团模糊的雾。我在南方小城的医院里度过最后一个冬天,床头的玻璃罐换了新的,装着陈隋寄来的梧桐叶——他说,永安的梧桐又发芽了。每片叶子背后都有新字:
“今天去了琴房,弹了《卡农》”
“楼下的桂花开了,很香”
“我考上了师范大学,以后当美术老师”。
弥留之际,我做了个梦。
梦见十七岁的自己蹲在老梧桐下,陈隋走过来,把一片梧桐叶塞进我手心。叶子上的字清晰如昨:
“岁序无随,我等你。”
我笑了。原来有些话,不用说出口,风会替你记得。
二零二三年七月十五日的凌晨一个想要长命百岁的女孩瞒着所有人去了更远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尾声岁序无随
十年后,永安中学的梧桐树下。
陈隋蹲在树前,看一个扎马尾的女生捡起地上的素描本。女生抬头,眼睛像极了记忆里的虞佳岁:“老师,这棵树有多少年了?”
“百年了。”他说,声音有些发哑,“以前有个女孩总在这里画画。”
女生笑了:“我叫沈竹一,我表姐说她在这里留了好多信。”
陈隋的手一抖。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玻璃罐里面装着十年的梧桐叶,每片都写着:
“岁岁平安”
“佳岁长安”
“想你”
“我等你”
风掀起他的教案,一片梧桐叶飘落。他弯腰拾起,夹进备课本里。
有些故事,始于梧桐,终于梧桐。
但那些藏在叶脉里的思念,会随着岁月,永远生长。
番外一:一封没寄出的信
南方小城的七月,雨总是黏糊糊的。
我倚在病床上,看窗外的玉兰花在雨里开得疯。白色花瓣沾着水珠坠在窗台上,像姐姐当年弹琴时落在琴谱上的音符——她总说,音符落进纸里就成了会呼吸的故事。
妈妈端来温水,轻声说:“小岁,看看这些花,能让你心情好些。”
我点头,却望着玉兰发怔。其实我更想看梧桐叶,想看看陈隋画的星空。
床头柜上的玻璃罐里躺着二十七片梧桐叶。每片都压得极平,叶背的字迹被我摸得发亮:
“今天也很想你”
“糖炒栗子甜过你笑”
“猎户座三星,我数过了”……最底下那片是他昨天刚寄来的,墨迹还带着新写的颤意:
“我考上了研究生,以后可以更好地教孩子们画画。”
手机在枕头边震动,是护士站发来的消息:“虞小姐,该换药了。”
我应了声,把信纸从枕头下抽出来。信纸是素描本里撕下来的,边缘还留着铅笔勾的梧桐枝桠。
亲爱的陈隋:
原谅我用这种方式和你告别。
我没等到草原的星星,但我在医院的窗户里看到了比星星更美的东西。
玉兰花开了,白色花瓣落进窗台的积水里,像姐姐当年弹琴时,溅在谱面上的水痕。她总说《月光奏鸣曲》是星星在说话,现在我懂了——那些落在花瓣上的雨珠,那些晃在水洼里的光斑,都是星星的回信。
护士站的百合开了,白得像你送我的玻璃糖纸。你总说“甜的东西能让人开心”,可我觉得,最甜的是你剥糖纸时指尖蹭过我手背的温度。
连输液管里流动的药水,都像猎户座三星连成的光带。你曾举着望远镜说“天狼星永远不会灭”,现在我信了——有些光,就算藏在药水里,也亮得让人安心。
谢谢你给我画的星空。素描本最后一页,你画了两个小人:扎马尾的女孩抱着素描本,穿蓝白校服的男孩踮脚替她别银杏叶。我把它贴在床头,每天醒来都能看见。
谢谢你送我的梧桐叶。每片叶子都像你递作业本时,轻碰我手背的温度;像你讲题时草稿纸沙沙的响;像你在我哭时把下巴抵在我发顶,闷声说“没事的”的重量。
我替姐姐谢谢你。她总说“小岁,替我看遍星星”,现在我替她看了——玉兰是星星的花,百合是星星的糖纸,连药水里的光带,都是星星在对我眨眼。
也替我自己谢谢你,让我在最慌张的年纪遇见一个愿意蹲下来把我所有的眼泪都收进梧桐叶里的人;让我在最害怕的时候,听见你说“我等你”;让我知道,就算生命像梧桐叶一样会落,也会有人把我的每一片落叶,都小心收进玻璃罐。
如果有一天你见到虞佳月,替我抱抱她。告诉她,她妹妹活得很开心——开心到能把玉兰当音符,把百合当糖纸,把药水里的光带都看成你画的星星。
告诉她,我在天上弹琴了。琴键是玉兰的瓣,琴弦是梧桐的枝桠,琴声像梧桐叶的沙沙响,像你讲猎户座故事时的语气,像我们一起看星星时,风掠过发梢的声音。
告诉她,我很想你。
想你递糖炒栗子时,指尖沾的焦香;想你画星空时,眉峰微蹙的模样;想你在我退学那天,红着眼眶说“虞佳岁,你凭什么不告而别”时,喉结滚动的样子。
永远爱你的虞佳岁。
二零二三年七月十二日
雨停了,玉兰花瓣落了满窗
护士进来换药时,我正把信折成纸飞机。
“要寄吗?”她笑着问。
我摇头,把纸飞机轻轻放在玻璃罐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纸飞机投下的影子,像只振翅的鸟正朝着窗外的玉兰飞去。
妈妈说,南方小城的秋天来得晚。可我知道,有些告别从来不分季节。
有些思念,会跟着梧桐叶的生长,跟着玉兰花的绽放,跟着星星的转动,永远在风里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