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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朱颜殒,凰飞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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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二十七年的初雪,悄无声息地飘落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将连日来的血腥与喧嚣暂时掩盖在一片素白之下。废太子一案牵连甚广,尘埃落定后,朝堂焕然一新,唯宸王萧景珩独掌大权,虽无帝王之名,已是万万人之上。
然而,站在权力之巅的萧景珩,内心却如同殿外冰封的太液池,感受不到丝毫暖意。他处理政务愈发严苛冷峻,令朝臣战栗,身边近侍更是如履薄冰,无人敢揣测这位新晋摄政王深不见底的心事。
唯有在夜深人静,独处之时,他才会卸下所有防备,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眼前浮现的,却是天牢深处那张平静赴死的脸。
行刑的日子,定在了腊月初八,一个民间俗称“腊八”的日子,本该是熬粥祈福的温暖时节。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一队沉默的宫廷内侍便捧着紫檀木托盘,来到了死囚牢房。托盘上覆盖着明黄锦缎,下面摆放着三样东西:一杯色泽瑰丽的毒酒,一段洁白如雪的白绫,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卫琳琅早已梳洗完毕,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白囚衣,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她看着托盘上的选择,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挑选一件寻常的饰品。
“姑娘,请上路吧。”为首的内侍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卫琳琅微微颔首,伸出苍白却稳定的手,没有丝毫犹豫,端起了那杯毒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动,映出她依旧清艳却毫无生气的容颜。
她缓步走到牢房那扇小小的铁窗前,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飘落的雪花。她静静地看着,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望向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或许有她早已模糊的故乡,或许……什么都没有。
良久,她收回目光,转过身,背对着牢门,面对着冰冷的墙壁。她举起酒杯,对着虚空,似是敬天地,似是敬过往,又或许,只是敬自己这挣扎、算计、最终走向毁灭的一生。
然后,她仰起头,将杯中剧毒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液辛辣,灼烧着她的喉咙,落入胃中,更是如同点燃了一把火,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剧烈的绞痛袭来,她的身体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发出一丝呻吟。
她扶着墙壁,艰难地维持着站立的姿势,不愿狼狈倒地。鲜血开始从她的嘴角、鼻孔、甚至眼角渗出,在白净的囚衣上晕开点点红梅,凄艳而刺目。
意识开始模糊,过往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现:初见时那个天真依赖的少年皇子;北疆风雪中那个逐渐峥嵘的将军;天牢重逢时那个冰冷仇恨的宸王;还有……最后相见时,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疲惫与荒凉……
恨吗?或许早已麻木。悔吗?无从谈起。这一生,她走得步步惊心,也走得无怨无悔。只是,若有来生……她宁愿做一只自由的山雀,也不愿再入这吃人的牢笼。
视线彻底黑暗之前,她仿佛听到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是幻觉吗?不重要了。
卫琳琅的嘴角,最终勾起一抹极淡、极诡异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解脱。
她的身体缓缓沿着墙壁滑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再无生息。那双曾算计了无数人心、也曾映照过某人身影的眸子,永远地失去了光彩,空洞地望着牢房顶部那一片永恒的黑暗。
几乎就在她倒下的同时,牢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轰然撞开!
萧景珩一身朝服,显然是刚从议政殿匆匆赶来,连大氅都未曾脱下。他站在门口,呼吸急促,脸色是一种骇人的苍白。当他看到倒在地上的卫琳琅,看到她嘴角凝固的那抹诡异笑容和身下蔓延的血迹时,他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僵在了原地。
他最终还是来了。在最后的时刻,他没能忍住。他以为自己可以冷酷地看着她走向灭亡,但当死亡真正降临的这一刻,他才发现,那蚀骨的恨意之下,埋葬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种比恨更深刻、更绝望的东西。
他一步步走到她的尸体旁,缓缓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她那已然冰冷的脸颊,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颓然垂下。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蹲着,看着这个他爱过、恨过、最终亲手逼死的女人。
雪花从高窗飘入,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瞬间融化,如同无声的泪。
他曾以为,胜利可以填补一切。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赢了天下,却输掉了唯一能照亮他内心深处那片荒原的光。从此以后,这万里江山,无边权势,都只能陪伴着一个永远孤独、永远寒冷的灵魂。
“清理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萧景珩终于站起身,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抹刺目的白,决绝地转身,走出了这间承载了他所有爱恨的牢房。
背影挺拔,却如同负着万丈寒冰。
牢房门再次关上,将所有的过往与纠葛,彻底封存。
世间再无卫琳琅。
而萧景珩的传奇,才刚刚开始。只是这传奇的背后,是永世无法愈合的伤痕,是午夜梦回时,那杯毒酒折射出的、冰冷刺骨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