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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醉吻 ...

  •   阿昭再度见到逐光,是在那场震动长安的凯旋仪式过去三日之后。

      皇帝李恒仿佛一夜之间骤然发现了这个女儿的存在。

      不仅下令让她与阿絮迁入了宫中最为华美的殿宇,更如流水般赏赐下无数时兴的绫罗绸缎、金银珠玉,试图弥补过往十余年的忽视。

      逐光寻来时,便见阿昭独自坐在轩窗下的紫檀木桌前。

      桌上摆放着御赐的鎏金雕花妆奁,匣中铺陈的锦缎上,颗颗饱满圆润的珍珠正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她却只是以手支颐,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外,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子,神情间不见半分喜悦,反倒笼着一层淡淡的轻愁。

      直至熟悉的脚步声踏碎一室寂静。

      阿昭蓦然抬头,见是逐光,眸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彩,然而那光芒只闪烁了一瞬,便被更深的忧虑所覆盖。

      她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逐光把少女的反应尽数收入眼底,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他举了举手中造型精致、五彩斑斓的沙燕纸鸢,眉梢微挑,笑着邀约:

      “不是在信里写了,想去放纸鸢吗?今日天光正好,微风不燥,一起去?”

      阿昭闻言,微微撇嘴,语气带了一丝埋怨,却还是诚实起身,她道:

      “那是春日里给你写的信,如今,都已是秋日了。”

      长安城外,骊山。

      时值深秋,漫山枫叶已被霜色染透,层层叠叠的红,如灼灼烈焰,又似天边流霞,泼洒在黄绿交织的山野间,织就一幅浓烈而烂漫的画卷。

      几株野柿子树零星点缀其中,橙黄饱满的果实沉甸甸地压着枯瘦的枝桠,如同一个个小小灯笼,静候有缘人的撷取。

      凛鸦满足地拍了拍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打了个带着柿子清甜气息的饱嗝,将啃了一半的果子随意丢开。

      它惬意地飞回,刚在阿昭肩头寻了个舒适位置,将小脑袋埋入少女颈间馨香的气息里准备入睡,便被自家尊上毫不留情地抬手拂落。

      “啊——啊——啊!哇!哇!哇!”

      凛鸦在半空中狼狈地扑棱着翅膀,红瞳愤愤地瞪向逐光,发出一连串沙哑难听的抗议,却在接到少年一记冷冽的眼刀后,猛地噤了声。

      它敢怒不敢言,只好气鼓鼓地飞远,落在一旁的草地上,愤懑地用翅尖揪起几根野草,泄愤似的撕扯得粉碎。

      末了,竟一头将脑袋扎进微凉的泥土里,用力蹭了好几下,才仿佛吐尽胸中郁结般,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半年来,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几千里路,它往返奔波,羽毛都飞糙了!不过是在“自己人”肩头小憩片刻,尊上竟如此无情!非但不许它在阿昭面前口吐人言,只能学着凡鸟鸣叫,竟还嫌弃它叫声难听!

      逐光全然未理会那小东西的满腹牢骚。他伸出手,拍了拍阿昭的肩膀,将手中早已高飞入云的纸鸢线轴交给她。

      阿昭接过那犹带着他体温的线轴,仰起头,望向碧蓝如洗的天穹,那只沙燕已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在风中自在盘旋。

      她眯起眼,追随着那黑点的轨迹,开始来回跑动起来,手中的丝线时收时放,天上的纸鸢便随之时高时低,宛如一只真正拥有了生命的鸟儿,在云端嬉戏。

      她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一道热烈的目光灼在背后,她低下头,望着手中缠绕的丝线,在秋风中轻声说出自己的忧愁:

      “陛下近日下旨,让我重冠皇姓……可我,并不觉得欢喜。我知晓,他们这般,皆是为了讨好你。”

      她顿了顿,脚步停下,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完全理解的依赖与决然:

      “逐光,你是除阿絮外,待我最好的人。我宁愿……跟着你姓,叫沈昭。”

      话音落下的瞬间,逐光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漏跳了一拍。

      像是要掩饰这瞬间的失态,他猛地上前几步,站到阿昭面前,屈起两指,不轻不重地给了少女光洁的额头一个暴栗,嗓音竟有些发紧,带着无奈的哑然:

      “你这木头,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阿昭吃痛,手一松,线轴“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她捂着微红的额头,神色却依旧坦荡,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龇牙咧嘴地反驳——未曾深思,这句脱口而出的话语之下,藏着怎样连自己都未曾窥见的心绪:

      “不知道!又无人教过我这些!有感而发罢了……你若不喜,我往后不说便是了。”

      逐光望着她这般情态,终是低低叹了口气,似是拿她毫无办法,他再次抬手,却见阿昭如受惊的小鹿般,警惕地向后缩了缩。

      他眸光微动,索性又向前逼近一步,不由分说地阻了她退却的余地,那只抬起的手并未落下,而是转为用微砺的指腹,轻柔地抚上她额间那抹浅红。

      他沉吟片刻,目光沉沉地锁住她的眼眸,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低声强调:

      “以后,这话不许对别人说。”

      阿昭闻言,并未直接应答,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在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里仔细翻寻起来。

      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扯出一条红色的发带,双手捧着,尽力将那抹红色在掌心舒展开,如同献上什么稀世珍宝,郑重地举到少年眼前。

      逐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的动作牵引。他微微俯身,端详着她白皙掌心中那抹炽烈的红。

      那不是鲜血的暗沉,而是如火如荼,无比张扬的赤色。

      发带顶端以纤细的金链精巧点缀,金链末端坠着几颗圆润小巧的朱砂珠子,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华美而不失精致。

      他听见少女带着些许得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扬了扬手中的发带,解释道:

      “逐光,你发上那根白色发带,定是用了许久吧?都已泛了旧色,还舍不得更换。喏,这个给你,就当是……庆贺你凯旋的礼物。”

      逐光细细打量这状似红豆的朱砂细珠,在少女的动作下,晃荡不已,扰乱了他的心绪,他呼吸一滞,良久,才双手接过那条发带,带了点期盼询问:

      “这……这是你挑的?”

      阿昭摇了摇头,愣了一瞬,最终还是诚实地回答:“是阿絮选了好几条样式,我……我觉得这条最衬你。”

      话音未落,她忽然向前迈了一步,踮起脚尖,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伸出柔软的指尖,轻轻点上逐光眼尾那点殷红的泪痣,明亮的眼眸中光华流转,温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面颊。

      这动作明明带着不自知的撩拨,偏偏她的神情里却满是纯粹的天真:

      “我觉得,这红色的发带,和你眼角的这颗痣,是顶相配的。”她说着,眼中流露出向往,“明玉读书时,我曾偷偷去听过几次,那老先生说‘鲜衣怒马少年郎’——我想,说的就该是你这般模样。”

      逐光紧紧攥住手中的发带,那柔软的布料仿佛直接缠住了他狂跳的心脏。

      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他几乎是仓皇地后退了两步,猛地转过身去,才勉强稳住声线,挤出一句:

      “……我很喜欢。”

      一道激烈的声音正在他心底疯狂叫嚣着,揭示着这朱砂细珠最为隐秘的寓意。让他的胸腔里瞬间被一种无法与外人道之,混杂着酸楚与甜蜜的洪流所填满: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大宁三十一年,年节。

      皇城依旧披红挂彩,艳丽的灯笼缀满朱红宫檐,鲜红绸带缠绕着汉白玉栏杆。因着北征大捷的喜气,整座长安城都沉浸在较往年更甚的欢腾之中。

      不同于往日,今年阿昭也受邀参与宫宴,虽然座位靠后,但好歹也算是有一席之地。

      她百无聊赖地以手支颐,目光掠过身旁觥筹交错、肥头大耳的官员,见他们言谈间唾沫横飞,盘中珍馐与嘴角油光相映,不由得心生厌烦。

      她连忙将视线移开,心里想着呆会结束后回去再与阿絮吃一顿,团圆饭,自然是要和亲人一起吃。

      正神游天外之际,却见李明月身着繁复宫装,手执金杯,步履摇曳地朝她走来。

      来了!

      阿昭心神一凛,即刻起身,正欲行礼,李明月却不给她丝毫反应之机,抬手便将她案前的空杯悉数斟满,整整三杯烈酒,液面盈晃,几欲溢出。

      李明月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五指死死攥着空杯,猛地掼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眼眶泛红,狠狠瞪着阿昭,边打着酒嗝边尖声斥道:

      “阿昭,你很得意吧,如今有了沈逐光撑腰,今时不同往日了呀!你不过是……嗝……仗着有几分姿色,勾引他喜欢你,现在全天下百姓都知晓,他为你而拒绝我,你个狐狸精!祸水!”

      李明月纤纤玉指扫过三杯烈酒,发出冷笑,她微微抬眼,指节轻敲桌面,面带挑衅,看着阿昭,语气却温柔的让人毛骨悚然:

      “好妹妹,皇姐亲自为你斟的酒……若是洒了一滴,旁人岂不是要说你,仗着沈将军的势,连皇家体面都不顾了?”

      李明月是个被宠坏了的公主,性子又坏又蠢,胆子却不大。

      自李恒明确下旨,皇后亦严厉敲打后,她已不敢再对阿昭施以实质性的折辱,却仍不时寻衅,如同苍蝇般惹人生厌。

      阿昭不欲与李明月过多纠缠,垂眸看了一眼那三个满当当盛满酒液的白瓷杯,沉默片刻,终是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如烧红的刀片划过喉咙,她控制不住地俯身剧烈咳嗽起来,眼角瞬间逼出生理性的泪花。

      “咳!咳咳……!”

      宴席散后,逐光踏着月色前来寻阿昭。刚至宫苑,便见阿絮神色慌张地赶往小厨房熬煮醒酒汤。

      不过三言两语,他便从阿絮口中得知了宴上发生的一切。

      他心头一紧,步伐加快,疾步入殿。映入眼帘的,便是少女步履蹒跚,正兀自转着圈圈,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她走得摇摇晃晃,眯着朦胧醉眼辨认来人,随后绽开一个傻气的笑容,张开双臂,迷迷糊糊地便朝他怀中扑来。

      逐光长臂一伸,稳稳将少女捞入怀中。他低下头,只见阿昭双颊绯红如染霞,呼吸间带着甜醺的酒气,含糊不清地嘟囔:

      “逐……逐光,嗝……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心悦于我?”

      逐光弯下腰,看着怀中醉意朦胧的少女,只想先将人安稳抱去榻上歇息。他放柔了声音,耐心哄道:

      “阿昭,你喝醉了。”

      “我没醉!”

      阿昭用力摇头,挣扎着从他臂弯中站直身体,伸出一根手指,虚虚点着逐光的鼻尖,大声宣泄着积压的困惑与不满。

      “你告诉我……何为喜欢?你们……你们都知道……为何偏偏我不知道?!李明玉天天吟什么……‘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顿了顿,脑袋晕乎乎地摇晃着,继续道:“我知晓……那是越人船夫表达爱慕的歌谣……你告诉我……爱慕究竟是什……”

      话音未落,她身子一软,猛地向前栽去。

      逐光立刻伸手,将她打横抱起。看着少女在怀中无意识地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窝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宫墙,回到了万载之前的雪山之巅。彼时,他也曾向那位紫衣神明问过同样的问题,那时曦华笑着答他:

      “不要纠结‘情’为何物,要去体会,待到那时,自然会明白,何为喜欢,为何喜欢。”

      时隔多年,阿昭这穿透灵魂的诘问,如同命运掷回的回旋镖,不偏不倚,再次击中他的心口。

      他目光沉静,低下头,无比认真地凝视着少女酣睡的容颜,低声给出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男女之情啊……若非要比喻,便是蝶恋花,山映水。时而令人痛苦、不甘,恨不能将对方彻底抹去;时而又让人甘愿为之飞蛾扑火,水中捞月……”

      阿昭在他怀中毫无动静,只于梦中呓语数声,也不知这番言语她是否听入半分。

      逐光凝视着怀中人那泛着水色光泽的嫣红唇瓣,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唯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悄然弥散在空旷的殿宇之中。

      他身子挺直,动作没变,只是缓缓、缓缓低下头,离少女的脸越来越近,最后轻柔的将薄唇印在阿昭光洁的额头上,嘴唇炽热,额头微凉。

      这个吻,是一个只能藏匿于无人得见的深夜,属于他独自一人的秘密。

      想起过往种种,逐光眼底涌上一层水汽。他将额头埋入阿昭温热的颈窝,如同迷途的孩子般,声音里带着哽咽与无助:

      “阿昭……我真的……真的……十分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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