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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落魄公主与小神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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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两枚光点依次归位,凝滞的梦境再度流转。长安小贩们停滞空中的手纷纷落下,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
逐光循着那缕牵动神魂的气息疾驰,身形化为一束浓郁的黑色流光,掠过天际,最终降临于巍峨的王室宫墙之上。
上天为这场等待千年的重逢适时地下起了初雪。长安的雪势极大,鹅毛般的雪片纷扬洒落,顷刻间染白了他的墨发、长眉与眼睫。
然而,越接近那气息的源头,他的脚步却反而愈发沉重。
逐光胡乱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雪水,随即抬手化出一柄油纸伞,撑在头顶,格开这漫天飞白。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强行稳住近乎失控的心神,方才举步向前。时至今日,他内心最先涌出的情绪居然是委屈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责怪。
她……她怎么可以,让他找那么久呢?
在这之后浓烈的恨意和想念才争先恐后冒了出来,好比快要烧开的水只要冒了一个泡,就会有更多的气泡冒出,止也止不住。
逐光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伞,指节泛白,竹制的伞柄因这莫名的力气裂开了丝丝缝隙。
直到走到离那气息数步之遥,他才回神,猛地抬起眼想看看故人。
只此一眼,便令他神魂俱震。
少女依旧顶着前世那张清冷绝尘的面容,身着一袭单薄白色纱衣,跪伏在两堵高耸宫墙形成的狭窄通道之间。
大雪初降,宫道上空无一人,唯有她独自跪在雪中,因刺骨的寒冷而蜷缩成一团,闭着眼微微颤抖。
可即便如此,她仍一次次挺直背脊,那清瘦的身姿,宛若一只在风雪中坚守孤傲的白鹤。
逐光停在原地,油纸伞的伞柄“啪”地一声被指节折断。
他的目光晦暗不明,明明想上前立马将少女抱进怀里。然而,理智化作冰冷的锁链,将他死死禁锢在原地,寸步难移。
他本该……恨她。
是她!将他弃于妖巢!他能九死一生捡回性命,纯属侥幸!
倘若……倘若他当时真的就死了呢?
是她,决绝地说出“以命相抵,两不相欠”!
既然两不相欠,那为何曦华又要以自身为祭,逼他立誓护她周全?!
逐光闭上眼睛不再看她,心里一直有股声音叫嚣:离开吧,离开吧,让她自生自灭,这是她这种冷心冷肺的女人该得的!
他本想转身离去,可脚步却被钉在原地,直到少女闷哼一声,身子软软的向一旁倒去。
所有的恨意、挣扎、理智,在那一刻轰然崩塌。
逐光如梦方醒,猛地将油纸伞随手一丢,踉跄着扑跪过去,任身上的洁白披风染上污泥。
他半蹲下身,将人小心翼翼拦腰抱起,为少女输入丝丝魔气护体。
逐光将怀中人轻轻往上托了托,让她能更舒适地倚靠在自己胸前。指间传来的重量轻得令人心惊,他不由蹙紧了眉头。
最终,他忍不住低下头,将额角贴近她散发着微弱体温的颈侧,闭上眼,发出一声近乎认命的叹息:
“阿昭……我……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冷。
刺骨的冷。
寒气如同活物,顺着阿昭跪在宫道间的脊背一寸寸向上爬,直透进骨髓里。雪花不断飘落在她单薄的衣衫上,迅速融化成冰冷的水渍,浸湿了她的鬓发与肩头。
唯有一个念头,死死支撑着她:不……不能倒下!李明月会不高兴,阿絮会有危险……
她又一次,强行撑起几乎冻僵的身体,在那片无情的风雪中,挺直了背脊,如同霜雪中被无情摧残的松柏。
身为大宁王朝最不受宠,却偏偏生了一张惹祸容颜的公主,她早已习惯了长公主李明月随意的欺辱。
一个无人在意之人的死活,谁又会理会?
她的母妃,不过是身份低微的宫女。而那位昏庸好色,子嗣稀少的皇帝李恒,自己临幸过的女子都记不清,又怎会记得一个早早难产而逝,连名分都未曾挣得的旧人?
母妃唯一留下的,只有情同姐妹的侍女阿絮。拿捏住阿絮,便拿捏住了阿昭的全部软肋。
这一招,李明月屡试不爽。
甚至以她“宫女所出,身份卑贱”为由,剥夺了她冠以王姓的资格,而皇帝,竟也荒唐地默许了。
眼皮越来越沉重,她只能半眯着眼,望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恍惚间,想起阿絮的叮嘱:冷的时候,千万不能睡!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阿絮……李明月此刻,有没有为难你……
“沙沙——”
一阵轻柔的踩雪声,突兀地打断了她濒临涣散的思绪。
她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循声望去,数步之外,站着一道身影。
那是个长相极美的优雅少年。
他长身而立,身披洁白无暇的狐裘披风,撑着一把绘有丹鹤环日的油纸伞,墨丝高束,衬得眉目如星如剑。
只是那眉头紧蹙,薄唇紧抿,周身不见长安少年郎常见的香囊玉佩,唯有腰间一片清寂的空荡。
真好看啊……
是来接引她的……神仙吗?
随着最后一个念头冒出,她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倾倒在地,眼皮千斤重睁不开,耳朵却灵敏起来。
她听见有人踏雪奔赴而来,脚步急促得不成样子。
阿昭身体蓦然一空,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紧接着,一股暖流涌入,自发向全身流转,舒缓了她冻僵的手脚。
她被那人紧紧抱着,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肩膀不自然的颤抖,甚至有一个微凉的东西,轻轻贴上了她的脖颈。
阿昭抬起冰冷的手指,摸向少年眼角那颗极其秾艳的红痣,语气轻柔微弱,像哄小孩子一样,她道:
“小神仙……不……不要哭,要笑……笑才好看……”
话音未落,她感到环抱着自己的手臂猛地一僵,随即以一种近乎破碎的力道骤然收紧,仿佛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一滴,两滴……
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颈间,带着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她融化。
她还想说些什么,可所有的力气已被彻底抽空。眼前最后一点微光湮灭,她头一歪,深深陷入那片带着熟悉气息的黑暗里,再无意识。
阿昭是在一阵潮湿的暖意中恢复意识的。
手脚被热毛巾包裹得有些不适,她轻轻嘤咛,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朦胧中,渐渐映出阿絮那张悬在头顶,写满焦灼的脸。
阿絮生得普通,下巴尖尖,身形瘦削,小眼睛大嘴巴,是扔进人堆里便寻不着的模样。
早年与她一同受尽搓磨,食不果腹,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已然花白了大半,形同老妪。
此刻,她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肿得如同核桃,显然背着她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
阿昭勉力抬起虚软的手,想去触碰那红肿的眼眶。一开口,自己先被那嘶哑破败的嗓音惊住,却仍撑着将话说完:
“别……别哭了……我没事的。”
阿絮慌忙用袖子揩了把眼睛,转身端来一杯一直温着的茶水,小心递到她唇边,水温恰到好处,滋润着干涸刺痛的喉咙。
阿絮语带哽咽:“公主……下次您别再管我了。长公主和太子殿下本就……陛下又不主事。明明……明明您也是……”
阿昭捧着微温的茶杯,眨了眨眼,伸手握住阿絮那双布满冻疮的手,轻声打断:
“好啦,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她试图让语气轻快些,“我跟你说,是个神仙救了我呢。这说明,我吉人自有天相。”
阿絮闻言,忧虑更甚。她伸手探了探阿昭的额温,确认没有发热,才不得不道出实情:
“公主……没有什么神仙。是年节快到了,长公主怕您真出了事,惹陛下不快,才吩咐一个小太监将您送回来的……”
阿昭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蓦然涌上心头,她垂下眼睫,望着身上那床褪色单薄的旧被,声音低了下去:
“是么……那……许是我的幻觉吧。”
可为何那怀抱的温度,那滴泪水的灼烫,如此真实?
那墨发少年眼角鲜活的朱砂痣,在她指腹下仿佛还残留着微弱的触感?
阿絮看着床上再度熟睡的少女,眉头紧蹙,明明年纪尚小,眉宇间却已凝着化不开的哀愁。
她不禁想起阿昭的母亲,那个至死都只是宫女身份的美貌女子。
那时她们一同入宫,情同姐妹。谁知一朝不慎,那女子被醉酒的陛下强行临幸,仅那一次,便有了阿昭。
皇后善妒,陛下昏聩。整个孕期,无一太医前来照看。
直至生产那夜,仍只有她们两个毫无经验的女子,一个在手忙脚乱中准备热水,一个于无边痛楚里手持剪刀。
一声婴儿的啼哭,伴随着破晓的曙光,一同降临在这冰冷的宫室。
阿絮看着虚弱女子身下那片不断洇开的鲜红,她慌忙抱起初生的婴孩,就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哪怕拼上这条命,也要寻来个太医。
谁知,那气若游丝的女子竟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她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死死抓住阿絮的胳膊,目光投向窗棂透入的那缕微光,咳着血沫断续道:
“阿絮……别……别去了……这世间,太苦了……我,我熬不住了……”
“对不住……要辛苦你了……这孩子……就叫‘阿昭’吧……”
“她的人生……不该……如我一般……永远堕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