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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大宁王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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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光与凛鸦找了那“仇人”,转眼已近千年。
人间王朝更迭,几度兴衰,沧海化为桑田,却依旧没有一丝故人的消息传来。
凛鸦眼睁睁看着,自家魔尊周身那本就沉郁的气息,一日冷过一日。
从前,尊上心情尚可时,眼底还会有些许温度,会与它说些闪烁的旧事:譬如如何身手矫捷地摸走那位紫衣神明的零嘴,又是如何威风凛凛地斩杀为祸世间的神兽。
可如今,逐光变得比极北之地的玄冰更加无情。
世间万物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他行走其中,却如同一具被抽空了神魂的躯壳,只余下麻木。
他时常会将凛鸦赶走,一个人在无人的角落对月出神。有几次,凛鸦悄悄挨近,便听见他语气脆弱,像个弄丢了珍贵之物的孩子,低声哽咽:
“曦华……我……我找不到她,你是不是……又骗我了……”
人间,大宁十五年,长安都城,一个本该最普通的日子。
凛鸦与逐光依旧在茫茫人界,重复着毫无希望的搜寻。
正在前行的玄衣少年猛地顿住了脚步,他眼前一亮,有些慌乱地用手指戳了戳肩膀上昏昏欲睡的小乌鸦,声音颤抖:
“凛鸦!我……我感受到她的气息了!”
这一日,阳光好得不像话,暖金色的光芒洒满整个人间。
逐光眼中凝结千年的冰棱也因此消融,他久违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白色发带在风中轻盈飘起,他再次笃定道:
“曦华没骗我,我找到她了。”
逐光闭上眼,唇角还带着未散的笑意,神识铺开,急切地想要锁定那缕牵挂了千年的气息。
然而下一秒,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眉头骤然锁死,面上浮起的不是疑惑,而是一种近乎恐慌的茫然。
紧接着,他身体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半步,指甲“咔”地一声狠狠掐入掌心,刺出血痕。
逐光猛地睁开双眼,那双刚刚还被希望点亮的眼睛,此刻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雾气。他颤抖着双唇,口中的话破碎,透着不可置信:
“不……不见了……怎么会……那股气息又不见了!”
巨大的绝望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肩头的凛鸦,开始疯狂地上下摇晃。
“尊、尊上!晕!晕了!”
凛鸦被晃得眼冒金星,羽毛乱飞。
周围的喧嚣瞬间静止。街上的行人小贩面露惊恐,纷纷向后退去,在他们眼中,这黑衣少年无疑是个骤然发疯的祸患。
逐光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停止摇晃,只是死死攥着凛鸦,只是一遍遍向掌心这团小小的黑影哭着重复,他道:
“凛鸦……她……她又不见了……”
“我明明……明明都找到了……她又不见了……”
那夜,逐光买了几坛人间号称最烈的酒,将凛鸦远远打发走,独自登上一座荒芜的山巅。
他举坛仰头,酒液如灼热的火线般滚入喉中,又急又猛。清亮的液体从嘴角溢出,顺着脖颈滑落,将玄色衣领洇成一片更深的暗色。
“啪啦——!”
手中酒坛尚未饮尽,便被他一扬手狠狠摔碎在岩石上。
陶片四溅,在冷白的月光下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寒光,他毫不停顿地拍开另一坛的泥封,继续仰头痛饮。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放下酒坛,弯下腰,脸因窒息般的呛咳而涨得通红,人间的酒,竟醉不倒神明?
都是骗子!这酒与传闻中全然不同,说什么一醉解千愁,他怎么越喝,心里越苦涩,越饮,脑中越清醒!
那些他试图麻痹的记忆,反而在酒精的催化下愈发清晰。
他猛地直起身,扶着身旁枯死的树干站稳,将手中半满的酒坛高高举起,对着天边那轮冷眼旁观的明月,做了一个虚碰的动作。
他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带着哭腔的恶劣笑容。
“天道!!!”
他的嘶吼划破寂静的夜空。
“你以为……敛起她的气息,就能阻我?!”
“我告诉你!莫说千年,便是万年、万万年!寻不到她,我逐光便与这天地同寿,不死不休!”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运起全力,将手中的酒坛狠狠砸向地面!
他决然转身,不再回头,山巅的罡风将他宽大的黑袍吹得猎猎作响。
那曾经单薄寂寥的少年背影,在经历了千年的寻觅与绝望的洗礼后,竟也在这一刻,显出了魔尊应有的巍然轮廓。
自那日惊鸿一瞥般感应到阿昭的气息后,逐光便带着凛鸦在长安城长住了下来。他们不再漫无目的地奔波于四界,而是将全部的希望,锚定于此地。
然而,阿昭的气息就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半点涟漪。
岁月流转,连凛鸦都开始动摇,它小心翼翼地提出猜想:那日的感觉,会不会只是千年执念下产生的一场幻觉
逐光闻言,只是摇头,目光穿透长安的繁华街巷,不知望向何方,语气却异常坚定:
“不会。那一定是阿昭。”
“她的气息……我绝不会认错。”他眼底有偏执亦有疯狂,那是被漫长时光和天道捉弄淬炼出的不死不休,“是天道在刻意遮掩。只要祂遮挡一日,即便阿昭就在我们眼前,我们也感应不到分毫。”
他顿了顿,那疯狂最终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决心。
“但无妨。我们……有的是时间,陪祂耗下去。”
这一耗,便是十五年。
大宁三十年,冬。
那一日,逐光与凛鸦照例分开行动。凛鸦振翅飞往城外,向那些消息灵通的山雀精怪打探风声。
而逐光,则如同过去五千多个日夜一样,在长安城中,逐街逐巷,逐门逐户地,用神识进行着无声的搜寻。
就在他走过一条再寻常不过的街巷时。
来了!
一股清冽又熟悉的气息,毫无预兆地炸开,如同冰锥般猛地刺入他铺开的神识网络!让他的灵魂都为之一颤!
他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本该是刻入骨髓的气息,却因隔着千年的时光尘埃,竟透出一丝令人心慌的陌生。
没有半分犹豫!
逐光身形一晃,如一道撕裂空间的黑色闪电,瞬间从原地消失,朝着气息的源头疯狂飞掠而去。
纵然内心已掀起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他的速度却催发到了极致。
他不能再让她溜走了。
绝不能!
梦境到这里便诡异地停下。
长安街头鼎沸的人声骤然抽离,万物凝固定格,如同一部电视节目被人用遥控器按下了暂停键。
霍启与沈昭原先化为清风、明月、星辰,作为梦境的一部分,他们切实地看见了曦华与逐光所有的无助与绝望。
而现在,他们重新化为两颗及其微小却格外明亮的光点。
霍启能感受到隔壁那颗微小的光点就是沈昭,那光芒不停闪烁,明明灭灭。
他能感受到曾经“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神明,只有用这种方式,这样的形态,才容忍自己发泄出心中因为接触真相一角而产生的痛苦与愤怒。
霍启的心也跟着疼了起来,他本想开口安慰,却苦于光点的形态而无能为力,只得拼尽全力,朝着那点不稳定的光芒“游”去,试图以自身那点微温,去抚平她的战栗。
就在这时。
一股蛮横的巨力悍然介入,将两颗即将触碰的光点狠狠撕裂!
霍启的心立马提了起来,他甚至忘记了自身形态,欲要嘶吼,却只能在灵识深处爆发出无声的咆哮:
“沈昭!!!”
两个光点如流星般分散,朝着梦境天幕的两端极速坠去,最后分别没入千年前“阿昭”与“逐光”体内。
意识,如江河汇入大海。
霍启感到自己成为了逐光的眼睛,透过这双瞳仁,感知着那具躯体里翻涌的执念与焦灼。
他能感知一切情绪,却无法左右任何抉择。
霍启的心不断下沉,一个明悟浮上心头:
这“涅槃铃”,是要他与沈昭,亲身将这被天道封存的千年往事,一一历遍!
而另一边的沈昭,化为光点,被一股力温和地推送,最终悬浮于一座浮华宫墙的上空。旋即,力量撤去,她如断翼之蝶,坠入下方那身形单薄的少女体内。
同霍启一样,沈昭成为了少女的眼睛,能感知其一切心绪翻涌,却无法干预分毫。
此刻,她已无暇深究“涅槃铃”此举的深意。一种名为“难过”的情绪,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涌出。
纵然她从未唤过那人一声“师父”,始终固执地直呼其名——但曦华于她,亦是亦师亦母的存在。
即便在万年后突然苏醒,记忆缺失,神魂破碎,故人气息渺茫无迹,她心底也始终怀揣着那万分之一的微末期望,奢望在未来的某段旅程中,能与故人再度重逢。
直至此刻,所有真相轰然摊开在她眼前。
至于逐光……沈昭从未恨过他。
相反,愧疚与亏欠,如同无声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对于这个执拗的少年,她的记忆始终停留在雪山之巅,自己神魂消散的那一瞬间。
她未曾想过,他会孤身一人,寻觅她千年。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爱”吗?
“爱”究竟是什么?
苏城乌篷船上,沈昭有过深思,却只能得出一个“独一无二”与“私心”的答案。
而如今,她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欲望,想要弄清这份,她曾认为本不该存于神明心间的感情。
是她对霍启那种,想要靠近,却惧怕为他引来灾祸的、冰冷的踌躇?
是她对他,那些毫无底线的纵容与回护?
是她将自身九成都奉献给苍生,却唯独……在心底最深处,为他偷偷藏起了一成的“私心”?
罢了。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