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在人间》爱吃炸小肉丸

39、长安一梦

　　在陷入白光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熟悉的铃铛声，沈昭蓦地想起了曦华。

　　那个潇洒通透的紫衣神明，在她年少时，最大的乐趣就是把她气得跳脚，再逼着她喊一声“师父”。

　　年幼的阿昭骨头硬，死活不肯，每次都梗着脖子直呼其名：“曦华！”

　　那紫衣神明便会笑得前仰后合，身上那枚‘同心锁’随着她的动作丁零当啷响成一片。她笑够了，才像是忽然想起身份，直起身，板起脸，用纤长的手指戳着阿昭的额头：

　　“没大没小。”

　　神明降生之际，天地灵气会凝聚成自己的伴生神器。

　　阿昭也有一件，是一枚墨绿色的青铜小铃，铃身镌刻着霜花与海浪，形如一口倒扣的钟，底下坠着颗圆润小球，轻轻一碰，便发出清凌凌的脆响。

　　那时，曦华常带她去人间看戏。台上的刀马旦舞刀弄枪，满堂喝彩。

　　阿昭捧着自己的铃铛，看向一旁嗑瓜子聚精会神的曦华，小脸皱成一团，扯着她的袖子抱怨：

　　“曦华，我不喜欢这‘涅槃铃’，不威风，你的‘同心锁’可以疗愈万物生灵，掌复苏之力，我的……我现在都不知道它有何用！”

　　曦华从戏台上收回目光，瓜子壳轻飘飘地落下，她瞥了一眼身旁气鼓鼓的“小包子”，这才不紧不慢地直起身，开口劝解：

　　“阿昭，‘涅槃铃’意为希望，虽在平时它不像其他神器那般强大，但只有身在绝境，方能凸显‘希望’的可贵。”

　　虽有曦华开导，可年幼的她还是选择了练剑。

　　曦华听闻了以后，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几日后交给她一把银色光芒霜花流转的长剑，她将剑双手托住，放在少女的手心，目光投向苍穹，目光严肃：

　　“阿昭，为师现在要传授你神明三大法则……”

　　阿昭立马挺直了背，表情慎重，却见对方掰着手指头，表情非常正经，说出的话却让人仰倒：

　　“其一：高手务必惜字如金。

　　其二：出场务必翩若惊鸿，拔剑务必婉若游龙……”

　　后来，阿昭认识了逐光，见到了那颗缠绕死气，刻满彼岸花的“寂灭珠”，它强大、危险，是绝世的凶兵。

　　她看着自己的小铃铛，默默叹了口气，转身继续走向风雪弥漫的雪山之巅。

　　原来，自她陨落，化为满天碎片消散以后，竟已过了这么久了，久到，再次听见这铃声，竟像是隔着一整个洪荒。

　　这么想着，沈昭神识缓缓沉入白光中，漆黑如潮水向她涌来。

　　突然——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她冰冷的右手，也将她准备沉溺的神识重新拽回人间。

　　她顺着手心的温度看去，霍启模样狼狈，柔顺的黑发被汗水浸透，一绺绺粘在额前，黑色的衬衫上沾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泥渍。

　　此刻他正紧紧拉着她的手，目光锁在她身上，语气急切到发颤：

　　“沈昭！你没事吧？凛鸦……它是钥匙！它燃烧了自己最后那点残魂才打开了这里……”

　　霍启三言两语说清了目前的状况，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不可避免地低沉起来，带着痛惜，沈昭反手回握住他，汲取着他手心的温度，点点头，开口安慰：

　　“嗯，不必过于伤怀，对它而言，这已是得偿所愿。”

　　说完，沈昭抬头看向周围环境，整个空间是一片迷茫的白，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尽头，空茫得让人心慌。

　　不同于苗疆的小小天地，不同于苏城的恐怖幻境，这里就是一片“无”。

　　霍启也抬起头，他看着面前吞噬一切的空旷，他心头瞬间涌上迷茫，下意识地更紧地握住手中那份冰凉触感，才勉强稳住心神。

　　然而，不等他细看，一种更深的诡异笼罩了他。

　　这片白，好像在……扩张？

　　原本能望见约五十米开外，此刻视野竟延伸至百米，而且那空白的边界，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更远处退去……

　　不！

　　不是空间在变大！

　　霍启猛地攥紧沈昭的手，因极致的惊恐而瞳孔紧缩，连声音都变了调：

　　“是我们……我们在……变小！”

　　最后一个“小”字的尾音，如同投入深谷的石子，未及听到回响便已消失。

　　两人的身形在这一瞬间被无限压缩，变成了一颗极亮的光点，彻底融入这一片空虚的白茫茫，再也找不到踪迹。

　　不过片刻，空间再度变化，这次白茫茫的虚无开始粉碎，各种颜色从底部开始渲染而上，画面开始流动，花香与鸟啼声交织。

　　霍启与沈昭融为一体，他们化为了天上的雨滴，或者是地上的清风，无处不在，一会在天上，一会又在河里，以第三方视角来观察这场‘梦境’。

　　这是一方战场。

　　肉眼所及之处全是断壁残垣，浓厚的黑气和沙尘盘旋在空中，狂风乱啸，土地焦黑，方圆百里无丝毫生机，唯有一片片蓝焰盛开在这片焦土，宛如死亡的诡谲之花。

　　废墟中央躺着一个黑衣少年，乌黑的长发散落遮住了面容，他的手指无力的蜷缩着，紧闭着双眼。

　　他的黑衣破破烂烂，浑身都是爪印，伤口皮肉外翻，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触目惊心，鲜血淋漓。

　　他的身下，鲜血源源不断流出，汇聚成一条小河，散发出冲天的腥气。

　　在他身旁有一只头身分离的异兽，原本威风凛凛长着龙角的头颅被硬生生撕裂，弃在一旁。

　　庞大的躯干上布满被怨气灼烧的焦痕，利爪尽断，以扭曲的姿态僵直着，再无生机。

　　逐光感受着身上的剧痛，勉强睁开双眼，那双原本可以媲美天上星辰的眸子，此刻却雾蒙蒙的，里面倒印出破碎的天空。

　　他自嘲地扯动嘴角，吐出一口血沫，轻声呢喃：

　　“阿昭……你果然是……没有心的。”

　　他说完便自暴自弃地重新闭上双眼，感受着体内生机逐渐流失，一股巨大的阴冷从心底传来。

　　就在这时——

　　天光划破，一道热烈的阳光照射在逐光身上，这难得的暖意止住了他从心里冒出的阴寒，他不禁疑惑地张开双眼。

　　印入眼帘的是一片璀璨的祥云，那云镶着金边，发出七彩的光芒，光鲜夺目的云慢慢幻成了一张巨大的脸，那脸十分苍老，带着慈悲和怜惜。

　　祂缓缓开口，精准叫出他的名字：

　　“逐光，吾名天道。”

　　天道顿了顿，一边用阳光治愈他深可见骨的伤，一边继续开口：

　　“吾为此方世界最高规则，执掌万物因果轮回，逐光，你还有恩怨未消，不该殒于此处。”

　　逐光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伤口正在以一种诡异的速度蠕动、愈合，早已耗尽的体力也在恢复，他支撑着强行坐起身。

　　他抬起眼眸，望着那张巨脸，手指掐入掌心，不动声色：

　　“恩怨？我生于天地，独来独往，不涉世俗……何来恩怨？”

　　天道不答，在空中幻化出一幅画面，阿昭白衣执剑，曦华垂眸站在她身侧，她们周围，是被救下的百姓，黑压压地跪倒一片，狂热地叩首，口中高呼着：

　　“神女救世！”

　　祂适时开口，如同裹满毒药的蜜糖，滴入他满是裂痕的心底：

　　“同为神明，有人无人在意，独自湮灭；有人信徒林立，被奉为救世神女，逐光，她将你弃于此地，对你来说，便是最大的不公。”

　　话音落下，祥云散去，天空重归死寂般的灰暗。

　　逐光缓缓站起，长身而立，玄衣破破烂烂，先前狰狞的伤口已经愈合，徒留光滑的皮肤暴露在空气当中。

　　他抬起头，往远方看去，右手死死握成拳，指甲扣进掌心，直到鲜血溢出，滴答滴答往下落。

　　废墟尽头是漫天的烟尘与黑雾，没有任何其他的颜色，他闭上眼睛，自嘲一笑，脑海中那句清冷承诺仿佛就在眼前：

　　“待诸事了结，我必来寻你。”

　　站立良久，他打开掌心，犹豫了一会，突然右手往外狠狠一扬，一条血色发带随着他的动作被像垃圾一样掷出。

　　血色发带在空中划过，摔落在“血河”中，上头的宝石摔成碎片，所有光芒与温情，一同被碾入泥泞。

　　做完这动作，他转身离开，不再回头，一步步走向深渊，只余一声轻不可闻的呓语，散在风里：

　　“原来……是骗我的。”

　　梦境还在继续流转，最终定格于霍启曾在沈昭记忆里窥见的画面。

　　神魔对峙，不死不休。

　　利爪洞穿胸膛，长剑透体而过。

　　阿昭重伤濒死，神魂开始破碎，即将化为漫天碎片。

　　逐光胸口破了个大洞，鲜血汹涌而出，他却浑然不顾，赤红着双眼，握着阿昭临终之前送出的新发带，一寸寸艰难地向她爬去，身下拖出一道血痕。

　　他抬起手，指尖颤抖，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想要去触碰那个白衣染尽猩红的少女。

　　就在马上要握住她的衣袖之时，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来。

　　阿昭的身躯，化作无数晶莹的碎片，被风轻飘飘地卷起，吹散，彻底融于天地，了无痕迹。

　　逐光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原地，握住了一片虚无。

　　他望着自己穿透阿昭胸口的那只手，眼里的光刹那间碎裂成灰，支撑着他的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

　　他的头颅重重砸落在地，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混入额角淌下的血污里，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

　　“什么……两不相欠……”

　　“我……永远都……恨你……”

　　哽咽堵住了喉咙，他用尽最后气力，从齿缝里挤出卑微的乞求：

　　“我……恨你……你回来……”

　　“阿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