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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复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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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稀薄的黑雾如同不祥的纱幔,无声笼罩着苏府,大门悬挂的红灯笼无风而动,左右摇摆。
洒扫的女侍在用大扫帚把落花枯叶堆成一片,另一列侍女手捧珍馐,鱼贯而入,她们低垂着眼踏入主屋。
苏婉指挥布菜,声线温柔得能掐出水:“夫君爱吃的翡翠虾仁放那边。”
她眼角余光扫过门外浓稠的夜色,添了一句,“叫小厨房给城儿加道牛乳蛋羹。”
侍女依照吩咐将菜放在对面,恭敬地行礼应声退下。
韩望秋下值归家,见妻儿已在饭桌前等候,步履不由加快,眉眼柔软,未至门口便含笑唤:
“婉婉,我回了。溪儿、城儿,今日可想爹爹了?”
两个孩子雀跃地奔来,甜笑着抱住他的腿撒娇。苏婉无奈轻嗔:“慢些,仔细磕着。”
韩望秋一把抱起儿子,牵着女儿入内。苏婉递上温热的帕子,语气关切:“今日似乎晚了些。”
他仔细擦净手,扶妻子坐下,自己才落座,执筷解释道:“下值时遇见你兄长,多聊了几句。”
一家人把仆人屏退,正准备亲亲热热地用饭之时,屋门便被一股阴风“吱呀”一声吹开。
韩望秋心头一跳,望向屋外——浓稠如墨的夜色吞噬了一切,静得令人心悸。
他强自镇定,起身关门。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身后传来了碗碟碎裂的脆响与苏婉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
韩望秋猛地回头,只见原本苏婉的座位上,端坐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里,面容模糊,苏婉已拉着两个孩子跌撞后退数步,抖得如同风中秋叶。
韩望秋将妻儿护在身后,朝外疾呼:
“来人啊!来人啊!”
座上的女人发出一声轻笑,空洞而缥缈。她伸出布满污痕与伤痕的手,拿起一支筷子,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盘中佳肴,动作带着玩味。
她最后把筷子一甩,抬起头,直直的盯着韩望秋,嘲讽地开口:
“别白费力气了,这里的‘声音’,传不出去。”
随着她抬头的动作,雾气略散,露出了那张脸:纵横交错的疤痕覆盖了原本的美丽,新伤叠着旧伤,有的地方甚至还在渗出脓水与血丝。
韩望秋搜遍记忆也辨不出这是谁。身后苏婉见那脸,吓得惊叫。
他挡住妻儿视线,强稳心神商量道:“这位姑娘,在下应与姑娘无冤无仇。姑娘既有本事潜入寒舍,何不将功夫用在正道?韩某恰可引荐几位……”
那女子站了起来,一步步朝韩望秋走过来,每一步都带着滔天的气势。
韩望秋护着身后的妻子一步步往后退,他听见女子开口,声声泣血:
“无冤无仇?!好一个……无冤无仇!望秋哥哥,你好大的忘性啊!这么快就忘记燕儿了。”
韩望秋如遭雷击,甚至忘记了后退,怔怔地呆在原地,他仔细地辨认对面女人的容貌,开口的声音抖的不成样子:
“燕儿!你是燕儿……”
还没等他一句话说完,苏婉失口尖叫,又猛地捂住嘴,惊恐万状: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林燕早就……”
苏婉用手堵住了接下来的话,她忍不住打量那个女人,好像发现了什么,她浑身颤抖起来,眼睛瞪得溜圆。
她用手指着对面的女人,退后了几大步,差点踩到身后的孩子:
“你……你真的是林燕……你是人是鬼?”
林燕看着对面震惊的韩望秋和恐惧的苏婉,她止住了向前的步伐,神情鄙夷,她抬手指着对面的一家人,发出一声冷哼:
“苏婉,你雇人卖我入青楼,下药毒杀我娘,桩桩件件,今日我就一一向你讨回来!”
她周身开始弥漫出暗红色的血煞之气,房间内的温度骤降。
说着林燕的指甲疯长,血红的黑气萦绕在她周围,她的眼睛变成漆黑一片,抬手亮出尖锐的指甲,正准备一掌取了对方的性命。
两个孩子乍一看这么恐怖的场景,开始哇哇大哭起来,却被苏婉一把捂住了嘴巴,发出弱小的呜咽声。
苏婉崩溃了,她猛地跪下,涕泪横流:
“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怎么对我都可以,求求你,孩子是无辜的!”
话音未落,韩望秋带着失望的眼神看了一眼苏婉,他也随之跪下,望着林燕脸上的伤,眼中竟真的涌出了痛惜的泪:
“燕儿……我找过你,我真的找过!是我对不起你……我和苏婉愿以死赎罪,只求你放过孩子!”
林燕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他说完,才极轻地笑了一声。她指了指跪在地上的韩望秋,开口就让对方如坠冰窖:
“韩望秋!你在演什么不知情的愧疚戏码,对于苏婉的所作所为,你当真什么也不知吗?”
林燕看着跪在地上的韩望秋脸色一瞬间刷白,嘴唇抖着说不出辩驳的话。
苏婉猛地捂住孩子们耳朵,震惊扭头,死死盯住丈夫,这件事,显然也超出了她的认知。
林燕欣赏够了二人丑态,抬手间,一封信笺的虚影在她指尖凝聚,变得凝实。
她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慢声念着这封韩望秋早早写下,却深藏起来的悔过书。
也不知道是想要安自己的心,还是早知今日被报复的局面,妄想以此博取同情:
“婉婉吾妻亲启:
昔日之错,百死难赎。今常忧思,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唯愿以己一身承担罪业,但求,不累及家人。
吾妻年幼之时犯下不可饶恕之错,待知晓之际已不能补救,吾爱已逝,本想以死谢罪,但怜稚子年幼,遂终日惶惶不安,愧疚不已。
错!错!错!
悔!悔!悔!”
她每念一个字,韩望秋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苏婉看向他的眼神,也从震惊变成了彻底的绝望与荒谬。
“你处理了那两个拐子,扫清了首尾。”
林燕捏着那封信,它无火自燃,化作一小撮冰冷的灰烬,“然后,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一边做着你的慈父贤夫,一边在信里……怀念我了,是吗?这可真是……令人恶心啊。”
韩望秋连忙回过神,他不停地否认,显得欲盖弥彰,更加虚伪,他涕泪纵横:
“我……我没有选择!那时苏婉已有身孕,我……已经回不了头了。燕儿……对不住……对不住。”
林燕心头悲戚翻涌:韩望秋对得起所有人,他是母亲眼中的孝子,众人眼中的韩大人,苏婉的好夫君,孩子的慈父……
这一切美好,仅是需要牺牲一个她而已!
她扭开头,目光转向状若疯癫的苏婉。跪地的苏婉突然凄厉惨笑,摇摇晃晃站起,直视林燕,眼中尽是疯狂与不甘:
“林燕!你活该!一个豆腐女,凭什么占着望秋哥哥未婚妻的名分?自从你提成亲,他就对我避之不及!你和你那疯娘亲,都活该!你怎么不死在外头!为什么回来……啊!!!”
林燕并未多说什么,表情依旧阴沉没有动怒,她抬手凌空一挥。
“噗——”
苏婉如遭重击,倒飞出去,撞在墙上,呕出一大口鲜血。
林燕眼神冰冷,对于仇人她从来不会诉说自己这七年的苦难,只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她对着地上的苏婉,说出了今日的最后几句话:
“苏婉,你若是光明磊落来寻我,说自己心悦韩望秋,我是绝对不会和你争的,我林燕也有自己的骄傲。”
“你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一己私欲,以最不堪的方式毁掉另一个女子的一生,也不该对那女子唯一的亲人下手,让她断了活下去的念想。”
林燕将目光又投向那两个眼泪鼻涕横流的孩子,她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两个孩子扑到苏婉跟前,放声大哭,带着仇恨凝视着她,尖声呐喊:
“坏女人!坏女人!欺负娘亲!”
林燕听到这话,忽然一笑,袖中手指松弛下来,她指着地上狼狈的苏婉,好心解释:
“这世上论坏,谁能及得上你们父母?你们二人,踩着我与我娘的血肉诞生,谈何无辜!”
她闭上眼,想起记忆中那个眉眼弯弯的唤她“燕儿”的女人,再次睁开眼,心硬如铁,双手狠狠一握。
没有宏大的声响,只有一阵令人牙酸的、密集的细微骨裂声,如同腐朽的枯木在被慢慢碾碎。
随即,数道浓稠如墨、蕴含着绝望与诅咒的黑气,自他们七窍中钻出,被吸入林燕心口的寂灭珠内。
四具躯壳无力倒地,迅速干瘪腐朽,仿佛已被抽空了一切。
“啪嗒!”
韩望秋袖口的纽扣摔落在地,林燕定眼一看,居然是她曾经送给他的生辰礼。
不过用村头铁匠剩下的边角料打制而成的小玩意,上头被她精心雕刻了一只灵动的小燕子。
那时候她将礼物藏在背后,骗他说没准备,却终究不忍心看到他失落的眉眼,只好扭捏拿出:
“望秋哥哥,我送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未说完,少年急切接过,指尖抚过上头栩栩如生的燕子,笑了起来,他认真看着她,回答得甜蜜又满足:
“于我而言,这便是最好的礼物。愿我与燕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林燕看着地上的小圆片,想起昔日温情,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他竟然,还有脸戴着!
林燕又把目光转向地上四具腐朽的尸体,仿佛被眼前的“寂灭珠”的能力给震住了,她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
随后才突然反应过来,她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一串血泪从干瘦的眼窝中流出来,又哭又笑:
“你们怎么可以……就这么轻易就死了!啊啊啊啊啊!凭什么!凭什么我受了七年的苦啊!我没有一天不想去死,可是我怕……怕回不来!再也见不到……娘”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她像个孩子一样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跪倒在地,尖利的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嘴唇咬的鲜血淋漓,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痛苦又无助地捶着地面:
“娘……娘,我错了!我好想你……”
窗外月色惨白,映照着屋内死寂的结局还有号啕大哭的女人。
林燕发泄完心中的愤恨以后,她直直的站起身,重新坐回凳子上,目光呆滞,一种巨大的空虚从心底蔓延开来。
大仇已报,已是一抹怨魂的她又该何去何从?
是去轮回吗?
可是她早已满手鲜血,阎王又怎么可能会收她!
去轮回还能再见到娘吗?娘是不是早就投胎转世去了,毕竟她是个……不孝的女儿。
像是感应到了她迷茫的想法,她的胸口开始发烫,‘寂灭珠’蠢蠢欲动,林燕听到那个虚无缥缈的声音再次开口,带着蛊惑和美好:
“为什么不创造一个属于你的幻境呢?儿女双全、富贵无双、亲人尚在,这本来就应该是你的日子。”
听完这话,一股诡异的金光出现在林燕眼中,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坚定而炽热,她机械地点点头,肯定了‘寂灭珠’的话。
是啊,在幻境里,会有爱她的母亲,不会有任何苦难与痛苦,她不再会是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林燕。
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回头。
既然天道不容,坏事做尽,已经回不了头,何不……大梦一场呢?
一股诡异的黑雾从林燕身体里冒出,逐渐蔓延到整个‘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