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听雨声》段则

8、匿名举报

　　放假后，庄晏作息规律，每晚睡得都很早。

　　床头柜上，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尖锐的铃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撕裂了沉寂的湖面，激起一圈圈令人心悸的涟漪。它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狂。

　　庄晏被这持续的噪音从混沌的睡意中硬生生拽了出来。他皱着眉，摸索着抓过手机，指尖划过屏幕，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打扰的不耐，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喂？”

　　“庄晏！”电话那头是刘浠急切的声音，背景里似乎还有压抑的呼吸声，“你还好吗？”

　　“我很好，怎么了？”庄晏的意识还粘在梦境边缘，含糊地问。

　　“我看到了一段视频，里面是关于你的。”刘浠的声音艰涩得像未成熟的柿子，断断续续，“我就想问你，那个视频的内容是真的吗？”

　　庄晏的睡意瞬间消散了大半，但大脑依旧一片空白：“什么视频？”

　　“就是你在教室里被你班主任……”刘浠的声音卡住了，停顿很久整理好措辞后才缓缓开口，“就是，李千云在学校对你使用暴力的视频。”

　　“你在哪里看到的视频？”庄晏问道。

　　庄晏没有否认这件事，而是问视频的事情，这其实是另外一种确认。

　　刘浠那边传来一声沉重的吸气，然后是捂着话筒，压低的声音：“妈，好像是真的。”

　　接着是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颜青带着哭腔的怒吼隐隐传来：“老刘，换衣服，现在就走。”

　　“庄晏，”颜青的声音重新清晰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现给我在家待着，哪儿也别去，听到没？我们马上到。”

　　电话被挂断，忙音嘟嘟作响。

　　庄晏握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脸上残留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掀开被子坐起身，打开手机找刘浠所说的视频。

　　怕关键词不对，庄晏把能想到的词都搜了一遍，但都没有。

　　可能是已经被删帖了吧，本来想继续看看其他网站能不能搜到。没过多久，门铃被按响，带着一种焦灼的催促。

　　庄晏拉开门，颜青、刘国盛、刘浠三人像一堵墙般堵在门口。

　　楼道昏暗的光线下，颜青的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嘴唇紧紧抿着，像一条绷紧的弦。刘国盛脸色铁青，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刘浠则站在稍后一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带着浓重的担忧和愧疚。

　　庄晏侧身让开。三人鱼贯而入，沉重的气氛瞬间填满了小小的客厅。

　　庄晏走向厨房，倒了三杯水，放在茶几上。水杯磕碰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

　　“小姨，小姨夫。”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都这副表情？”

　　颜青没坐，她在客厅中央来回踱步，显而易见的怒气冲天，像一尊即将喷发的火山。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地钉在庄晏脸上，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发颤：“庄晏，你老实告诉我，在学校，有没有人欺负你？”

　　庄晏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展笑道：“没有。我的能力你也是知道的，哪有人敢欺负我。”

　　“没有？！”颜青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点燃的炸药桶，瞬间炸开，“庄晏，你到底有没有拿我当你小姨？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再次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地板上。那泪水里混杂着愤怒、心疼，还有一种被亲人隔绝在外的巨大委屈和失望。

　　“小姨，你先别生气，你得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看到颜青这样，庄晏立刻站起身，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慌张，他下意识想去看其他人，而刘浠和刘国盛坐在沙发上，沉着脸。

　　刘浠从颜青颤抖的手里拿过她的手机，手指飞快地点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庄晏。

　　“你先看看这个。”他的声音低沉。

　　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视频。角度有些隐蔽，画面也有些晃动，但内容清晰得刺眼：正是那天在办公室里，李千云指着庄晏破口大骂，最后甚至失控地对他动手的画面。视频里虽然有一些嘈杂的背景音，但李千云对庄晏的辱骂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庄晏面无表情地看着。视频里那个被辱骂、被推搡的身影，仿佛与他无关。客厅里死寂一片，只有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几张凝重的脸。

　　视频结束，屏幕暗了下去。庄晏将手机递还给刘浠。

　　“她这样打过你几次？”颜青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庄晏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成冰。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某种沉重的东西排出去。然后，他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从我上高中开始就已经这样了。”

　　“卧槽他大爷的！”刘浠猛地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爆出一声粗口，眼眶瞬间红了。

　　一直沉默的刘国盛，此刻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痛心：“庄晏，从最开始，你就要和我们说的。”

　　“没事，”庄晏垂下头，盯着自己交握的、指节泛白的手，声音平淡的像在谈论天气，“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你习惯什么？！！”
　　颜青像被这句话彻底点燃，她猛地冲上前，扬起手，却不是打脸，而是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力道，重重一巴掌拍在庄晏的后脑勺上。

　　“庄晏我告诉你！！！”她声音嘶哑，泪水决堤般涌出，眼神却像燃烧的火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我把你从青叶那个鬼地方带回来，不是让你在这里给人当沙包用的。”

　　她一把抓住庄晏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你以前受的那些罪，我管不了。不然我直接让他们一个两个去蹲一辈子的大牢。”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她盯着庄晏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但是现在，我颜青才是你的监护人，是你亲小姨。我能管！也有资格管！！！”

　　“谁敢欺负你——”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狠厉， “我就弄谁。”

　　庄晏被迫抬起头，撞进颜青那双燃烧着怒火和泪水的眼睛里。那里面翻涌的激烈情感，像滚烫的岩浆，瞬间灼伤了他的眼睛。一股陌生的、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腔酸涩得厉害。

　　他想流泪。

　　为什么？他不知道。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过于炽热的保护，烫得他不知所措。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砂石堵住，最终只哑着声音，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小姨。”

　　这一声呼唤，像打开了某个开关。颜青强撑的强势瞬间崩塌，她猛地伸出手臂，将庄晏狠狠地、紧紧地抱进怀里。

　　“你个死孩子，怎么受这么大的委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她把脸埋在庄晏的肩窝，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心疼，手掌用力地、一下下拍打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确认他的存在。

　　这是一个极其用力、极其温暖的拥抱。带着泪水的咸涩，带着愤怒的余温。

　　庄晏僵硬的身体，在这个怀抱里，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他垂在身侧的手，犹豫着，最终轻轻抬起，极其克制地、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颜青颤抖的身体。

　　他好像懂了，原来亲情是有温度的。

　　颜青发泄般地揉乱了庄晏的头发，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已柔和了许多：“明天你就好好待在家里，或者跟刘浠和小川找个地方，疯狂的玩一天。不要看学校的消息，乖乖等着我跟你小姨夫回来，听到了没。”

　　“嗯，好。”庄晏在她怀里闷闷地应了一声。

　　“今天让刘浠在这儿陪你。”刘国盛走过来，宽厚的手掌用力按了按庄晏的肩膀，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剩下的事情，我和你小姨去处理。”

　　“好，”庄晏抬起头，看向刘国盛，声音依旧有些哑，“谢谢小姨夫。”

　　庄晏将两人送到楼下，看着车灯消失在街道尽头。回到屋里，只剩下他和刘浠。

　　客厅里还残留着刚才风暴的气息。刘浠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的布料。

　　“对不起……”他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自责，“我都没好好关心过你，易孟川之前提醒过我，让我多留意你在学校的情况。我却没当回事。”

　　“跟你没关系。”庄晏坐回沙发，语气平静。他不想看到刘浠因为自己而背负愧疚。

　　沉默再次蔓延。直到门铃再次响起。

　　庄晏看了一眼刘浠。

　　“是易孟川。”刘浠解释道，“我来的时候给他发了消息。”

　　易孟川跟着庄晏走进客厅，目光飞快地在庄晏脸上扫过，确认他状态尚可后，才转向刘浠。看到刘浠冲他点头示意没事，易孟川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放松，随即低声咒骂了几句，显然也知道了视频的事。

　　“你们两个。”庄晏打破了沉默，“是睡觉还是干点别的？”

　　“打游戏吧，反正现在也睡不着。”刘浠立刻响应，试图驱散屋内的沉重。他盘腿坐到沙发上，拿起游戏手柄，又看向易孟川，“你来吗？”

　　“来。”易孟川点头，在刘浠旁边坐下。

　　“你们来吧，我看会儿电视。”庄晏起身去柜子里拿出几包零食，放在茶几上。

　　电视里激烈的打斗音效和刘浠时不时的鬼叫、惊呼交织在一起，终于让冰冷的客厅有了一丝虚假的热闹。

　　游戏间隙，刘浠按了暂停，屏幕定格在绚烂的技能特效上。他转过头，问出了今晚的第一个核心问题：“那女的……就是李千云，她为什么一直针对你？”

　　庄晏盯着电视屏幕，摇了摇头：“可能是因为我成绩不太好，又或者是因为我打架。我也不知道。但讨厌一个人这种情感，有的时候并不需要理由，况且我也不是招人喜欢的那种人。”

　　“你很好，讨厌你是她的问题。”刘浠啐了口，恨道，“我看她就是神经病。”

　　“其实，我可能知道一点。”易孟川放下手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丝凝重，“只是我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

　　庄晏和刘浠都看向他。易孟川初中在溪何一中读，对李千云的过往有所耳闻他们并不觉得奇怪。

　　易孟川缓缓开口，声音在游戏背景音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李千云以前在一中，也算是个‘名人’。”
　　他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以严厉，或者说严苛 出名。体罚学生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不过那时候，下手还算有分寸，加上她当时是高二的年级主任，所以，也没闹出太大过的风波。”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直到后来她发现自己班上一个女生和校外男生谈恋爱。”
　　易孟川的声音冷了下来，“她偷拍了照片两人亲密的照片，在家长会上直接放了出来，当着所有家长的面，让那个女生的父母管好自己的孩子。”

　　“卧槽！这他妈是人干的事？！”刘浠倒吸一口凉气。

　　庄晏关了电视，静静听易孟川讲话。

　　“这还没完。”易孟川继续道，“家长会结束后，她逼着班上每一个学生都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高中期间绝不谈恋爱，做不到的同学就自愿退学。”

　　“这人是真的有病吧！”刘浠再次骂道，“后来呢？这跟庄晏有什么关系？他又没谈恋爱，我们家庄晏可是白纸一张，纯洁得很。”

　　易孟川看了庄晏一眼，才接着说：“因为这件事，那个女生在学校里被孤立、被霸凌。最后因为受不了就自愿退学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那个女生的前男友，后来不知道怎么找到了李千云的儿子。”

　　刘浠和庄晏都屏住了呼吸。

　　“那个孩子也是可怜。性格本来就内向，就这样一直被那群人欺负了很久，也不敢跟家里说。”易孟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再加上李千云对她儿子要求极高，近乎苛刻。导致她孩子压力一直很大。”

　　易孟川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后来听说是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中，李千云动手打了孩子。那孩子当场就从楼上跳了下去。幸好楼层不高，下面是绿化带缓冲了一下。但她儿子也因此摔断了一条腿。李千云当时请了长假，在家呆了一年才回学校。”
　　“后来我听别人说，当时李千云几乎跑遍全国最好的骨科医院，但都没什么用。最后她带着她儿子回来之后，立马就去找当时欺负他儿子的算账了。因为对方当时也是未成年，就判的没多重。”

　　“不过，我觉得应该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彻底变了。变得极度厌恶那些她认为不学无术，混社会的学生，并且对这种人带有很严重的偏见。”
　　易孟川的目光落在刘浠身上，带着一丝无奈：“庄晏可能是因为跟我们俩走得近，才被她认为是那种不学好的小混混。”

　　刘浠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看向庄晏，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愧疚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庄晏，对不起。我、我没想到你受到那么多不公平的待遇，会是因为我……”

　　易孟川也用愧疚的眼神看着庄晏。

　　庄晏看着刘浠痛苦的样子，眉头微蹙，声音依旧平静：“没事，跟你们又没什么关系。就算没有你们她可能也不会有多喜欢我。”

　　庄晏并不太会安慰人，只能安静陪着他们。

　　过了很久，窗外天空渐渐亮起晨曦微光，屋内墙上的挂钟指针滴答作响。
　　庄晏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他站起身，对两人说道：“不早了，我先去睡了，你们俩也早点休息。”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黑暗中，庄晏睁着眼睛，盯着头顶模糊的天花板轮廓。

　　视频是谁发的？
　　他拿出手机，点开浏览器。网上风平浪静，没有任何相关的帖子或讨论。看来，那个人只把视频发给了颜青。

　　和自己一个学校的人，并且还知道颜青是他的监护人，说明自己和他的关系应该不算太差。至少，对方没有恶意。

　　会是谁呢？

　　庄晏想不出答案。这个疑问像一团迷雾，萦绕在心头，最终被沉沉的睡意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