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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红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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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长风毫不留情地刮走夏天留下的最后一抹绿。而今,唯有枯寂的枝丫,在窗外猖狂地手舞足蹈。
梁予澄终于从面前的卷子上移开视线,他扭头,透过窗外眺望远处,青山浮黛。他看得有些愣神。
直到感觉到身后的衣服被人轻轻车扯了扯,他回过头去。
王朝煦探头问:“澄儿,你报的什么项目?”
他瞟了眼手边放着报名表的方向,淡淡说:“三千米。”
“你今年还要继续跑三千米?”王朝煦略微惊讶,“你怎么想着累死人了,你上一年跑完之后不是腿疼了好几天吗?”
“没事的,这次我有准备。”说完,梁予澄余光瞥见过道桌箱前站着的人,面色如常转直身体。
“还有些什么项目没人报?”他问。
“团体还剩下拔河,多人多足。个人赛的话还差扔铅球和跳远。你想要报哪个?”梁予澄仰头看着面前的人,没看报名表,快速说道。
庄晏微垂下头,问:“三千米有人报了吗?”
梁予澄:“有了。”
庄晏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他没想过这个项目会有人报。这种长跑类的项目参加的人本来就少,更何况是三千米。
他顿了顿,随后说:“那我报跳远吧。”
见梁予澄点完头,他便转身离开,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这已经是两人半年多来的日常,除开必要的事情,两人根本不做任何交谈。班上的人也都知道他们闹了矛盾,但都不知道具体原因,只乱七八糟地瞎猜。其中认可度最高的还是庄晏在校外打架被梁予澄发现,然后梁予澄报警,庄晏生气,两人之后打了一场,就再也没说过话了。
梁予澄现在只祈求时间能够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直到自己能够记住庄晏的每一处细节为止。
但是永远不够,人都是贪心的。
这段时间,他忍不住想,人这么会这么喜欢一个人,喜欢的仿佛就像是为他而生的一样。
天空刮着大风,庄晏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桌上的手机跟往常一样疯狂震动,页面上没有备注名字,但是庄晏能够倒背如流的电话,他仰面靠在沙发上,他接起了电话。
对面传来女人颤抖的哭声:“庄晏,我只有你了,从此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你爱爱妈妈好不好?妈妈好可怜的,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人再爱我了。”她的哭声带着绝望,见庄晏没有回应,她立刻又开始大喊大叫,嗓子劈开的声音尖锐又疯狂:“庄晏,你害死了你姐姐,又把自己亲爹送去坐牢,让自己的母亲从此活在噩梦当中,每天都痛不欲生,你为什么会是我的孩子啊——”
“我真的好后悔生下你,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你就好了……没有你这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会发生了。”她的声音放得极低,像是在诚恳地祈求愿望成真。
可惜的是这世界上没后悔药。
“想要别人爱你,你觉得你配吗?”说完庄晏自嘲地轻笑一声,说,“你以为你没人爱是因为姐不在了,但是我告诉你,姐也从来不爱你。”
“早在很久在之前她就放弃你了,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你自己自作自受。”
比起忽冷忽热的亲情关系,这种耗尽所有感情来痛恨对方的情感更加纯粹。
“颜青,这是你活该承受的。”说完,庄晏不管对面有什么反应,立刻挂断了电话。
从茶几下面摸出烟和打火机,打算去阳台。刚推开阳台的玻璃门,手机又开始震动。庄晏折回身去,看着手机页面上的备注,眼底浓重的情绪散开了一些。他放下手上捏着的烟和打火机,捞起手机,接通电话:“喂,小姨,怎么了?”
“你们学校过两天是不是就要开运动会了?”颜蓝问。
庄晏坐回沙发上:“是。”
颜青:“我想着反正运动会也没什么事情,那几天刚好也是你小姨夫的生日,你干脆就在我这呆几天,也省得来来回回跑几趟。”
庄晏侧头瞟了眼自己的手臂,说:“小姨,今年运动会我们老师给我们布置了很多作业,我大多数时间应该都在补作业。而且晚上我们班上的同学还约了我出去吃饭。”
“哦,是吗。”
听着电话里头颜蓝不易察觉地失落,庄晏立马补充道:“不过你放心,小姨夫生日这天,我一定会过来的,礼物我也早就准备好了。”
“你准备了什么?给我参考参考,给他过了二三十年的生日了,感觉已经没什么可送的了。”
颜青的声音听着轻快的许多,庄晏心情放松了点,“按摩仪,他前几天不是说自己的腰老是疼。”
“你买得贵不贵?要是贵的话就退了换给便宜点的。你小姨夫这人就是有点爱念叨,一天天的不是这疼就是那疼的,你要真给他买什么东西,他也不见得用。”
庄晏笑了笑:“不贵,我是趁活动的时候买的。”
“那就好。”颜青说,“那我再想想送他其他的吧,要是真送一个跟你一样的,你小姨夫指定要跟我闹。”颜青不耐烦地说,“一天天要这要那的,真是烦死了。”
听着电话那头颜青小声地抱怨,庄晏感觉到了一股暖意,一直从耳边顺着血管流动到身体四周融化了他凝固的血液,旋即带来了刺痛。
庄晏侧过头瞥了眼胳膊上的新旧叠加的划痕,像是对自己的一种警告,突然间隐隐发痛。
电话里头颜青突然间不说话,庄晏也不是很会找话题,他们以前都是一个问,一股答。颜青话多,单这样也能聊很久。
每次让她这么欲言又止的都是他的事情,无非是顾及到他的心情,想关心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庄晏率先打破沉默,“没事,小姨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你……去看他了吗?”颜青欲言又止。
庄晏知道她指的人是谁,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没有。”
颜青问:“那想去看他吗?监狱那边给我打电话说他撑不了多久了,估计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庄晏敛下眼眸,看着被指甲不自觉划破的掌心:“小姨。”
“小姨在。”
庄晏慢慢说:“我不想去。”
还不等庄晏说出理由,颜青便出声附和,她放低的声音带着安抚:“好,那我们就不去。”
“他想要见的人从来都不会是我,我也不想见到他了。”庄晏声音放得极低,“小姨,我恨他一辈子,至死不休。”
电话那头,颜青眼眶微微发红,她想起自己刚去到青叶警察告诉自己的调查结果,她就觉得心碎了一地,看见好不容易好了一点的庄晏,那些马上要死的人还要像是做鬼一样缠着他,她就巴不得庄望津最好是明天就死,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至今没有告诉庄晏,是庄望津要求要见他。
“不想去就不去,这种罪人没必要给他一次施舍,或许是自己临死罐头突然间大彻大悟,觉得自己以前做的事情禽兽不如,现在妄图用自己的死亡来祈求你的可怜,得到你的原谅。”颜青冷冷地说:“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就算是死一百次也不值得原谅。”
“……”
“庄晏,不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你需要做的就是为你自己考虑就好,但是一定要好好生活才可以,如果你做了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我会恨自己的……”
颜青说话的声音带着哽咽,但庄晏从一开始就没听见,最后意识回笼后他胡乱地回答说好。
说完颜青照例嘱咐了他两句,庄晏点头答应。
等挂断了电话,庄晏上床睡觉。
半夜三点,庄晏还是一如既往的没能睡着,他躺在床上,闭着眼,明明已经很困了,但是一直睡不着。
脑海无数次闪现着过去的片段,他有一个习惯,睡不着的时候,不数数,也不会去数羊数星星,他数他人生中的错误。
没做作业,怕老师惩罚,他撒谎自己的作业落在家里;害怕庄望津的暴力,躲在衣柜里,看着颜兰满头的血,也没有站出去;想见姐姐,撒谎家里面没人。
他为了逃避庄望津的暴力,逃跑,结果被抓住之后是更加难以承受的痛苦;为了颜蓝不那么伤心,就算她一直在打自己,他也会哭着跑去抱住安慰她;为了姐姐的自由,故意撒谎。
他这辈子好像做了很多很多错误的决定,所以他什么都没有了。
其实,最大的错误就是那个家庭,他们不是家人,更加像是自相残杀的恶鬼,希望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庄晏起身开灯,翻身去了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冰凉的水顺着食管一直向下流动,向胸膛散发着冷意,但是他却完全不在意,直到将一杯水喝完。
放下水杯,他还是觉得自己不清醒,脑袋里像是蒙上一层浓浓的雾,一片混沌,几乎要将他淹没。
反正睡不着,索性学习,庄晏打开书桌上的灯,掏出试卷做题。
越到后面的试卷愈发的难,但是按照往常应该是能做出来的。
庄晏想了很久都没有做出来,怎么算都算出来。
他越来越烦躁。
他用力在草稿纸上上划,知道将纸划破,四分五裂。
噗呲——
他抬手将笔狠狠的戳进手臂内侧,疼痛让他的脑子瞬间清醒,他拔出笔,血从中渗出来,变成血珠,然后顺着手往下滑落,滴落在书桌上。
庄晏已经没有做题的想法了,他停下笔,盯着那道小小的红线,没有丝毫犹豫,在手臂上狠狠一划。
原本已经要结痂的伤口被撕裂,覆上一条血线,笔尖上也在向下低着血,庄晏将笔丢进垃圾桶,盯着不断往滑的血。
血不断渗出,朝着腕侧滑落,直至将手臂的半边都染红。
好像瀑布……
他出奇的平静。
庄晏就一直看到血缘凝固,才起身随便将血缘清洗干净。
——
今天是运动会开幕式,三千米长跑比赛也是在下午。
庄晏站在队伍后方,看着演讲台上脸熟的老师坐成一排,还有从讲台下穿过的众多陌生面孔。
画面他眼底逐渐弥散,仿佛像是回到了自己高二,所有人,所有事都没变。
这半年来,他完全没有实感,除了桌上突然出现的笔记、温热的牛奶,以及他请假时试卷上补上的笔记。
明明最开始只是多了一本字典而已。
庄晏想不通,他以为他们的关系会回到最初两不相熟的时候,但他没想过会变成这样。他有警告过他不要再送东西给自己,但对方却理直气壮地说不是自己,甚至第二天桌上的东西越来越多。
庄晏对他越来越无赖的做法无奈,所以这种模糊的关系一直持续到现在。
……
初冬的天气阴晴不定,令人琢磨不透。红色的跑道仿佛是昏暗的阴天里最夺目的亮色。
庄晏立于起点,身体微躬,像一张拉满的弓。枪声炸响的瞬间,他如离弦之箭般射出,步伐迅疾而有力,瞬间打破了所有凝固的紧张。
周边响亮的加油声音轰炸着庄晏的耳朵,他就这样保持着自己的节奏,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自己前方的人逐渐落到自己身后。
“还剩下最后一圈!”场外的老师大声提醒。
庄晏看着自己前方人的背影,猛地加速,朝着那人追了上去,他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与对手的距离急速缩短,看台上的惊呼声随着这迫近的追逐节节攀升。在声浪抵达顶峰的一刻,他完成了超越。冲过弯道,终点仅在百米之外。
那条红色的终点线已在眼前绷直,而在红线尽头,立着一抹比红色更鲜明的白色身影。
像冬日初雪,安静地落在他视野中央。
不张扬,却独特。
就在雪落下的瞬间,庄晏越过了终点。红色的线条缠绕过他的腰际,在风中飘荡。在他力竭倒下的那一刻,梁予澄伸手,稳稳接住了线的另一端,也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