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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梅开二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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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予澄独自坐在合欢树下的花坛边上。上课铃早已响过,整个学校除了教室外到处都空荡荡的。他百无聊赖地打量周围的草木,三月份虽说是春天,但学校里的花似乎有点迟钝,丝毫没有开花的想法。他用没受伤的手,揪了一根草拿在手上搓着玩儿。
庄晏动作很快,请完假回教室拿上东西后大步跨下楼梯,就看到某人坐在花台上,嘴里叼着根草,仰头看天的情形。
或许是听见脚步声,梁予澄侧头先是端量了一眼庄晏有没有穿上外套,见他身上套装自己灰色的卫衣后,冲着庄晏扬了个灿烂的笑:“你来了?”
庄晏“嗯”了一声,快步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起,动作比之前更加小心:“去医院。”
梁予澄抱着自己从楼梯上滚下来,庄晏担心他伤到了其他看不见的地方,于是打算带着他去医院处理伤口,顺带做一个检查。
“好。”梁予澄顺从地应道,借着庄晏的力慢慢站直。
庄晏一路架着他,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挪到校门口,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后,梁予澄靠着车窗,悄悄观察着身旁的庄晏。他依旧紧锁着眉头,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梁予澄识趣地没多话,只是偶尔因为车子颠簸牵扯到伤处时,会忍不住轻轻抽气。每一次细微的动静,都会让庄晏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抽动一下。见状,他便努力忍着疼痛,不敢再发出一点声响。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比校医室浓烈十倍,混杂着一种冰冷的、属于病痛和未知的焦虑。
庄晏先去挂了号,梁予澄被庄晏半扶半架着推进诊室,右手臂的疼痛在安静下来后反而更加清晰尖锐,每一次脉搏跳动都牵扯着神经。
拍片的过程庄晏全程陪同,沉默得像一尊雕塑,只是当梁予澄因为移动手臂而疼得龇牙咧嘴时,他会不动声色地伸手,稳稳托住他肘部下方,分担一部分重量。
那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让梁予澄心头莫名一跳,连疼痛都似乎短暂地麻痹了一瞬。
结果很快出来:肩关节脱臼,后背大面积软组织挫伤以及轻微脑震荡。
“小伙子,挺能扛啊。”医生语气带着点佩服,“肩关节脱臼,后背大面积软组织挫伤,看你这脸色和反应,可能还有点轻微脑震荡。”他示意护士准备复位,“得先帮你把肩膀复位,这个过程会比较疼,忍着点。”
梁予澄疼得冷汗直流,嘴唇都失了血色,但还是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没事,医生,您动手吧。”他下意识地看向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庄晏。
庄晏的脸色比梁予澄好不了多少,苍白中透着铁青,下颌线绷得像块石头。他紧抿着唇,目光死死盯着梁予澄脱臼的肩膀和那片刺眼的瘀伤,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当医生开始复位时,梁予澄忍不住闷哼出声,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颤抖。庄晏几乎是立刻上前一步,伸出手,不是去扶梁予澄,而是猛地抓住了诊床边冰冷的金属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如果梁予澄不是为了护着他,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伴随着梁予澄压抑的痛呼,医生利落地完成了复位。梁予澄瞬间感觉肩膀那要命的错位感消失了,但随之而来的是复位后的剧痛和肿胀感,以及后背被衣服摩擦带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感。
“好了,复位成功了。”医生松了口气,“接下来需要三角巾固定至少两周,避免右臂活动。后背的挫伤需要冷敷,24小时后可以热敷活血化瘀。至于脑震荡……”他看向梁予澄,“头晕恶心吗?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梁予澄虚弱地点点头:“有点晕,恶心倒还好。”
“那需要观察48小时,注意休息,避免用脑过度,如果有剧烈头痛、呕吐或者意识模糊,立刻回医院检查。”医生快速交代着,又开了些消炎止痛和外用的药膏。
医生拿着片子讲解时,梁予澄听得心不在焉,目光总忍不住瞟向旁边站着的庄晏。
庄晏听得极其认真,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周身气压低得吓人。当医生说到“接下来需要三角巾固定至少两周”时,梁予澄清晰地看到庄晏下颌线绷紧了一瞬。
“会很麻烦吧。”梁予澄小声嘟囔,看着医生准备材料,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怎么用左手写字,以及怎么洗澡。
“闭嘴。”庄晏的声音冷得像冰碴,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上前一步,几乎是半强迫性地将梁予澄那只受伤的手臂轻轻托起,方便医生操作。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在触及梁予澄皮肤时,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轻柔和克制,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绷带一层层缠绕上来,带来一种奇异的压迫感和固定感。疼痛被暂时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笨重的、失去自由的憋闷。
梁予澄看着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心里为自己脆皮不耐摔的体质哀叹。
整个过程中,庄晏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医生的动作,偶尔在医生需要调整梁予澄手臂角度时,提前伸手稳住。他的存在感太强,以至于梁予澄连喊疼都觉得矫情,只能咬着下唇默默忍受石膏带来的不适和庄晏那无声的、沉重的注视。
处理完毕,医生开了些消炎止痛药,又叮嘱了一堆注意事项。庄晏接过单子,看也没看梁予澄,只丢下一句“等着”,便转身去缴费拿药。
梁予澄坐在诊室外的塑料椅上,笨拙地用左手试图把滑落的校服袖子往上扯,盖住一点碍眼的绷带边缘,但失败了。他叹了口气,看着自己这副伤残模样,总觉得有点难为情。
正胡思乱想间,面前出现了一双灰色的洞洞鞋,梁予澄抬眼自下往上看,当看清楚面前人的脸时,他弱弱喊了一声:“爸。”
“刚才有护士和我说在医院看见你了,起初我还不相信,没想到是真的。”梁珏仔细端详了一眼梁予澄。他手臂被吊在脖子上,颧骨处贴着创可贴。
看到他这副惨样,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抽出放在兜里的手一边朝他摊开,一边说;“检查报告呢?给我看看。”
“旁边。”梁予澄脑袋朝旁边的位置歪了歪头,故作轻松地说,“也没多大点事,就擦破点皮。”
梁珏拿起袋子,坐在梁予澄的身边,从袋子里翻出检查报告,当看到上面单子上的结论时,他的眉毛像是打结一样,皱得厉害。
“肩关节脱臼,后背大面积软组织挫伤……”梁珏轻声念着上面的就诊结果。他忍不住想生气,但侧头看着他的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那点气又漏得一点不剩,只剩下心疼,“身上的擦伤处理了吗?”
梁予澄倒是觉得没什么,反而觉得梁珏有点过分担心自己,“刚刚抹完药了。”
“手疼吗?”
“现在不咋疼。”梁予澄很有眼力劲地没说疼。毕竟如果自己喊疼的话,不仅要被拉去再做一遍检查,还有一顿批斗等着自己。
“这伤,你怎么搞的?”梁珏还是想不通,他在学校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梁予澄可能也觉得这伤来得有点丢脸,垂着脑袋,声音放得极低:“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梁珏:“……”
梁予澄在自己的印象里一向小心,他上次把自己摔骨折了就以及够让自己惊讶了。但这次又从楼梯上摔下来,他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学校里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他往梁予澄身边靠了靠,谨慎地问道:“你……是不是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
梁予澄没想到他会得出这么个结论,失笑道:“没有,没人欺负我。真是在学校里不小心摔倒的。”
梁珏将信将疑地瞅着他,见他脸上真没上面委屈的表情后,还是不太放心地叮嘱道:“那你记得要是在学校真受什么委屈了,记得及时跟我说。”
“嗯。”梁予澄重重点了下头。
梁珏见他这么乖的样子,没忍住在他头上揉了把。只可惜梁予澄一动就感觉伤口辣乎乎的疼,躲不开梁珏爱的摧残。
两人聊了一会儿,梁珏的手机就开始“嗡嗡”震动。他接起电话,等着对面快速说完后,他说了一句“我马上过来”。
等挂了电话,梁珏拿着手机对梁予澄嘱咐道:“我等会有一台手术,不能送你回去,你就先自己打车回家。注意点安全,不要在路上碰到手,身上的伤口等我下班回家后再给你看看。”
他作势要走,但却突然想起什么来,又折身急急说道:“还有,我下完手术会帮你跟老师请两天假。你先好好在家先把手养好再去学校,反正你现在的手也不能写字。”
请假的话,自己就见不到庄晏了。
梁予澄本来还想再说不用了,他可以继续去学校的,但梁珏已经快速跑远了。他垂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叹了口气。
等庄晏回来后,就看到梁予澄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以为是因为伤口疼的。他手里拎着药袋,走到梁予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这么了?伤口太疼了吗?”
“不是。”梁予澄微微摇头,看见庄晏手上提的袋子后,仰头问:“医药费是多少?我回去发你。”
庄晏没回答,梁予澄以为是医院太吵了,他提高音量吗,又问了一遍:“医药费是多少?”
庄晏还是没回答,侧着头,望向远处。
见状,梁予澄也算是明白了,庄晏对于他不想听的话,就喜欢装听不见。
他无奈地换了另外一个话题,“你等会是要回学校还是回家?”
“先把你送回家,之后,我应该会回一趟学校。”等梁予澄息声不再问了,庄晏移回目光,回答他的问题,随后垂眸看着梁予澄的手,问:“能走吗?”
“能。”梁予澄试着自己站起了身。他的脚最开始撞到的时候特别疼,但随着时间的迁移,疼痛慢慢缓解,到了医院,医生还给抹了点药,就几乎不疼了。
庄晏没再架着他,只是走在他身侧稍前一点的位置,步伐放得很慢,似乎在迁就他可能的不适。
两人沉默地走出医院大楼,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来,梁予澄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庄晏:“穿上,虽然刚才用来垫了一下地,但是现在特殊情况就将就一下。”
一件黑白色的校服外套突然被塞进他怀里,衣服刚才一直被庄晏抱在怀里,里面还残存着他的温度,梁予澄一愣:“我不冷,你……”
“穿上。”庄晏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目光扫过他吊在脖子上的右手臂,“别过两天手没好,人就先感冒了。”
梁予澄被噎住,看着庄晏身上还穿着自己宽大的卫衣,在傍晚的风里显得格外清瘦。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用左手笨拙地、慢吞吞地将那外套往身上套。
庄晏看着他像只笨拙的企鹅一样和衣服较劲,最终还是伸出手,帮他左手塞进衣袖里,拉上拉链。动作依旧带着点生硬。
“谢谢。”梁予澄小声道,声音闷在衣服领口里。
庄晏的外套自己上次骨折的时候也穿过一次,尺寸刚刚合适。他的衣服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干净清冽的气息,还有一种运动后的、淡淡的暖意,瞬间包裹住了他。
庄晏没应声,走到路边拦车。他今天一直都觉得有点烦躁和生气,不过都是因为梁予澄的伤,烦躁自己对梁予澄的伤不知所措,生气自己让他受了伤。
回程的出租车里,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默。梁予澄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和逐渐亮起的霓虹,右手臂有点麻麻的疼,在不断提醒着他今天的遭遇。他偷偷用余光瞥向旁边的庄晏。
庄晏闭着眼,头微微后仰靠着椅背,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倦意和一丝残留的冷峻。昏黄的路灯光线透过车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显得下颌线更加紧绷。
梁予澄注意到他衣服领口下露出的锁骨线条,以及因为刚才在医院跑上跑下而微微汗湿的鬓角。
他忽然想起庄晏托着自己手臂时那小心翼翼的力道,还有他今天的紧绷的神色。一股酸酸涩涩又带着点暖意的情绪,悄然在心口蔓延开,甚至压过了手臂的疼痛。
他好像……也在担心自己。
车子在梁予澄家附近停下。庄晏付了钱,先一步下车,然后绕到梁予澄这边,替他拉开车门。
“我送你到家。”庄晏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淡,但少了之前的怒。
“不用了,”梁予澄连忙摆手,用左手扶着车门框小心地挪出来,“我自己能回去。”他不想再麻烦庄晏了,尤其是看到他眉宇间的疲惫。
庄晏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只被石膏固定着、显得格外笨拙的右手臂,眼神沉了沉。他直接伸手,极其自然地拎起梁予澄那个没装多少东西的书包,挎在自己肩上,然后走到梁予澄的左侧,避开他受伤的右边。
“走吧。”他言简意赅,迈开步子,却刻意放慢了速度,走在梁予澄外侧稍前一点的位置。
梁予澄看着庄晏挺拔却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外套,以及庄晏肩上那个属于他的、格格不入的书包。晚风吹过,带着衣服上残留的、属于庄晏的气息,和他自己身上淡淡的药水味混合在一起。
他抿了抿唇,最终没再拒绝,默默地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
快到楼下时,庄晏停下脚步,将书包递给梁予澄。
“药按时吃。”他交代道,目光落在梁予澄打着石膏的手臂上,“右手别用力,也别碰水。明天……”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需要帮忙就说。”
梁予澄接过书包,用左手抱着,点了点头:“嗯,知道了。今天谢谢你。”他抬头看向庄晏的眼睛,真诚地道谢。
“不要道谢。”庄晏小声说完,随后他的的目光与梁予澄短暂相接,庄晏立刻移开视线,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梁予澄下意识叫住他。
庄晏停住,侧身看他。
“你的衣服。”梁予澄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卫衣,“我洗干净了还你。”
“不用,你先穿着,我不着急要。”庄晏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模糊,“不过你的这件卫衣,是要我现在还你还是洗干净之后再还你?”
“洗干净之后还我吧。”梁予澄说,“明后两天应该不回会去学校,衣服你晚点再还我。要是有事的话,就手机联系我。”
“好。”庄晏说完,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背影很快融入夜色。
梁予澄站在原地,抱着书包,看着庄晏消失的方向,又低头嗅了嗅领口那熟悉的气息。手臂的疼痛依旧清晰,但心里某个角落,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填满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热的踏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