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沐沐唧唧

2、第一章：华骨

　　咸腥的海水，混杂着铁锈机油和呕吐物发酵后的酸腐气息，如毒蛇一般，钻进安青的鼻腔。
　　每一次的喘息都牵扯着肋骨深处的痛感。他像一具残骸，蜷缩在这艘偷渡货轮的底舱。紧贴着他的，是冰冷钢铁传出的阵阵寒意。
　　巨大的柴油机在不远处咆哮，每一次活塞的撞击都让整个舱壁随之震颤，发出沉闷轰鸣，敲击着他的耳膜，震得他本就昏沉的脑袋嗡嗡作响。
　　几缕光线从头顶上方那道紧闭的金属舱门缝隙里钻进来，投射下几道微弱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尘埃与细小的霉斑，疯狂飞舞，如同无数只躁动不安的幽灵。
　　安青在光柱的微弱照射下握紧右手，指节因过度用力泛了惨白的颜色。那一把雕刻着樱花图腾的短刀几乎要嵌进掌心，刀刃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散发出若有似无的腥甜味。
　　这味道，是他仅剩的行李，是东国最后留给他的印记。猛地捅进那记忆深处。
　　……
　　“爹！”
　　凄厉的童声划破寂静的雨夜，瞬间淹没在狂风暴雨与金属撞击的刺耳声中。
　　他看见，父亲的身躯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溅起一束浑浊的水花。他的胸口插着一支样式奇特的飞镖，尾部绑着的几缕红穗，在雨水的冲刷下垂落。
　　“娘！”一个小身影哭喊着，朝着一具女尸扑去，却被狠狠踹开，小小的身体撞在墙壁旁堆放的柴火上，发出沉闷响声，一口鲜血吐出，再无声息。
　　闪电消逝，院内重归黑暗。
　　一个高大模糊的黑影，跨过七八具尸体，踩着地上早已流成河的血水，步步逼向屋内缩在角落的少年。那黑影的手中是一柄狭长的东洋刀，刀尖垂地，划出刺耳的响声。
　　“命が結構丈夫だな、このガキ。（小崽子，命倒挺硬。）”黑影的声音如恶鬼般嘶哑低沉，狠狠凿进安青耳中，“お前のジジイも頑丈だったようだが、どうせ……（你爹骨头也硬，可惜啊……）”
　　黑影的刀缓缓抬起，杀意瞬间冻结了周围的空气。
　　就在刀锋即将落下之时，刀尖下的安青，瞬间被恐惧与仇恨点燃，猛地扑向旁边八仙桌的桌腿，那里常年放着一把用来劈柴的砍刀。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用尽全力抓起沉重的刀身，猛地劈向黑影的大腿。
　　“呃！”黑影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上。
　　安青什么都顾不得了，凭着感觉，朝着那因疼痛而低吼的黑影，狠狠捅了过去。
　　“噗嗤！”
　　是利刃刺入皮肉的闷响。温热的液体喷溅了他一脸。
　　一道惨白的闪电劈过，瞬间照亮了黑影的脸，那张肥大的脸上赫然刺着一条黑色盘蛇。黑影表情扭曲，瞳孔在闪电的映照下，缩成两点针尖，死死盯着安青的脸。
　　他僵在原地，手里还紧攥着那柄劈柴的砍刀。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他大口喘息，试图压制住胃里的翻涌，半晌，终是没忍住吐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几个穿着藏青色武士服、腰佩短棍的男人伴着闪电跨进屋内。为首的那个身材矮壮，剃着极短的寸头，脸上横亘着一条蚯蚓般的暗红色刀疤，从左眼角一直弯到嘴角。他居高临下，睥睨着面前瘫坐在地的少年。
　　“我缺个有胆识的儿子。”刀疤旁的嘴唇开合，“一个可以助我彻底铲除黑蛇帮的儿子。”
　　安青缓缓抬头，视线对上面前那张华裔面孔。
　　“听闻令尊说华国人绝不帮东国人做事，我想，你来樱口组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
　　不久，樱口组老大樱田川井的十岁稚子樱田青只身手刃黑蛇帮二当家的事迹，传遍了整个东国。
　　安青也随樱田踏上了那条，他父亲曾走过的路。父亲在东国十年，曾是黑蛇帮老帮主最倚重的军师。
　　帮派内斗，黑松篡位。老帮主的心腹被屠杀殆尽。父亲逃回华国那夜，背上陈年的刀伤又渗出了血，那是曾经替老帮主挡下的一刀，此时那里正盘旋着一条未完成的青龙。
　　一个月后，黑蛇帮二当家带人闯进院子。父亲在倒下前仍嘶吼着那句：“华国人，绝不帮东国人做事！”
　　这仇，他安青必报。
　　此后的十五年，他筋骨锤炼，日夜不辍。一点点褪去少年的青涩，长成了樱田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
　　雨夜，废弃码头仓库。
　　安青站在仓库中央，把玩着一把金色蝴蝶刀。脚下，跪着一被堵住嘴捆得结实的人，眼中满是惊恐和求饶。
　　雨水混合着仓库铁锈的气味，冰冷刺骨。那人是樱口组的一个外围成员，被查出是黑蛇帮安插的钉子。
　　“樱田先生的命令是清理干净，不留痕迹。干活吧。”
　　“是。”说话的正是安青的副手，山崎刚。
　　他动作迅速抽出一把短刀，“我慢して、すぐ終わるぜ。（忍着点，兄弟。）”随即迅捷插入对方心脏。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只有刀刃刺穿皮肉的细微闷响伴随着雨滴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那人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瞳孔瞬间收缩，只剩下空洞的死寂。
　　山崎刚拔出刀，用一块白布仔细擦拭掉刀刃上的血迹，动作一丝不苟。
　　安青看着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冷哼一声。
　　“扔海里喂鱼吧。”他对阴影中待命的手下吩咐，转身没入雨幕，声音仍在空旷的仓库里回响。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肩头的寒意，却洗不掉身上不属于他的血腥。此刻，他需要另一种气息，暂时覆盖住这恶心的腥气。
　　……
　　黑色轿车驶入“玉蝶屋”的后巷。这里是东国有名的艺伎馆，寻常的喧嚣都被隔绝在高墙之外，只有若有似无的脂粉幽香在潮湿的空气里浮动。
　　安青熟门熟路地穿过回廊，木屐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规律而沉稳的轻响。
　　引路的侍女垂首屏息，不敢直视这位樱口组内令人闻风丧胆的“青鬼”。
　　终是在一间名为“蝶栖”的雅室前停下。纸门被轻轻拉开，暖黄色灯光和着清雅的熏香流淌出来，瞬间包裹了他。他这才意识到身上的雨水湿气，与这精心营造的温柔乡有些格格不入。
　　室内，蝶衣正跪坐在蒲团上，素手执壶，为一只青瓷茶杯注水。她穿着暗红色的和服，墨发如云，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挽起几缕，露出优美而脆弱的颈。
　　听见声响，她并未抬头，只是嘴角微弯，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樱田君，您来了，雨夜寒凉，先饮杯热茶暖暖身子。”
　　她将注满茶汤的杯子轻轻推至案几对面。
　　安青脱下沾湿的外衣，随意丢在一旁，在她对面坐下。他没有立刻去碰那杯茶，而是深深地看着她。